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没有屋顶,也没有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只有第四层,更没有天空.我又看见了茶壶,茶壶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不知多久了,为什么它总是鲜红的呢?我一直不敢去碰它.一碰,就听见“铛”像大胖的棺材被钉上的声音。大胖死的太难看。
我没有死,但我每天闻到浓浓的石灰味,有一天我从刚洗过的头发里找出几十片碎木屑,朽了的.我听父亲说草原上盖起第一幢红砖房,挖地基时挖着了大胖的坟,里面的棺材碎片就是这样子.我好几次看见大胖在死,我可能是多年已后唯一的见证人,但是他们会相信我吗?大胖已死去六十多年,可我今年才十六岁.况且大胖究竟是谁呢?
是一个游走乡间的兽医告诉我说我没有死.兽医怎么知道我没死?他只是替朱晓菲家医好了一条亮的鞭狗,难道我也是狗么?茫茫草原之大,看样子我必须挤点时间回去找找他.
事实上是没有楼梯的,但我时时刻刻听见有人缓缓踏步而上的声音,好像是扶着栏杆在走的.假如真有一条看不见的楼梯,究竟有多长,为什么那人走了这么多年还没走上来呢?兽医曾经送给我一个猪膀胱当气球吹,同时他告知我,有一条路是连通天堂与地狱的,又湿又黑,就像我现在住的屋子一样,永远走不完.
我原本不打算去的.training刚刚过去,我很累,要休息几天,我倒在开满鸽子花的床上,阿菊说陪他去牌楼一份牛肉火锅,他请客.我一听见说牛肉就全身发抖.但阿菊硬是拉着我去了.牛肉火锅刚冒出热气,我就听见大胖在喊:兄弟!我拔腿就跑,一锅牛肉倒在地上,卖火锅的老太婆抓住阿菊不放.我逃离了大胖,但从此也永远没再见到阿菊.我哭了.我失去了黑屋子里这个唯一的朋友.以后谁给我搔脚上的烂疮呢?
我想大胖为什么要与我称兄道弟?难道我真的死了吗?
什么声音也没了.只有一个大叫着“山羊山羊”的人穿越我沉寂而灰暗的星期六,他时紧时慢地叫,到底是要买山羊还是卖山羊,或是找山羊?但我听他的声音那么凄切而惨白,仿佛是在寻找他不曾公布于世的儿子.
对了,父亲不是说我有个名子叫“山羊”吗?我跑到窗户边答应着,但父亲什么也听不到,继续叫着他的“山羊山羊”走远了.
十三辆披红绸的婚车穿过屋子下面,但是车中的每一人都在哭.有一中年妇女哭得饿了,每嚎啕一声就啃一口苹果.一个两天没吃饭的叫花子提一只破皮靴追着看了很久.
大胖的坟怎样被挖掉的我确实没看到,听说族里的每个娃子都围着那一堆骨头摆弄了很久,可惜我当时被阿牙家的边牯顶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阿牙家的牯角要顶到我家的母牛上去,我用木棍抽了十几下它也毫不理会.后来我说,遭雷轰的边牯!就这一句,边牯立刻红着眼把我顶到半空,再抛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年后边牯真的被雷轰死了,阿牙爹把它卖到城里,说是可以做火锅.
那个“山羊山羊”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的眉毛有点疼,我一摸,我早已没有眉毛了,我的眉毛全掉在枕边,可是我为什么能感觉到它们的疼痛呢?大胖是不是也掉眉毛然后才死去的?我又闻到浓浓的中药味了,少年时代的爷爷端着药罐边走边吐痰,我不喜欢这个西北的南方男人,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六十年前的大草原上,一个夜晚之后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怎么突然有了买药的钱.
爷爷从不讲故事,他说,头发可以掉在床上,胡须可以掉在床上,腋毛也可以掉在床上,但是眉毛不可以,显然,眉毛是高贵的,像我这样曾生着一双红毛的人尤其如此,我不知道眉毛应该掉在哪里.
很可能大胖是先发现了我的红眉毛然后才找我的.
“山羊山羊”的声音如此感伤,贯穿我离开草原后所有堕落的日子.一群蛀虫啃食我惊恐难眠的面部,在上面拉下粪便,交媾.水龙头有事发出“咝咝”的声,一个穿道袍的人自洗手间走出,做一个喝茶的姿式.我去提茶壶,手碰在上面顿时红了,我又看到那一块腥味的血迹像大李头上的疤痕也像我脚底的烂疮.我惶惑地跪下叩拜,最近那个早已干枯的印迹每天延一点,很快就爬到地上来了.
穿道袍的人说,不是茶壶,六十年前是大胖的尿壶.但它是多么的新,分明是我半年前从牌炊具店买的.大年初一一只老鼠跑到我面前跳舞,阿菊一棍子把它打死了,血溅到了茶壶上面.
穿道袍的人说,这就对了.但我觉得还是不对,一切都不对,日子被他弄得一塌糊涂.
爷爷每天事情就是跑到点着星星的帐篷后去撒尿,我幼小的耳朵被他尿得很响,从小到大他就这样把一生的时光尿完了.
我应该学会喜欢这个男人.他是我的亲爷爷,我是亲爷爷的孙子.不是他把我顶到半空再抛下的,是边牯.我人事不省的那次他甚至还哭了.但另一种和爷爷隐隐有关的意念真实的显现,大胖真的死得好难看.大胖的腹部出现一透明的窟窿,血流到地上成为一茶壶的形状,年复一年那个茶壶的形状日益扩张,永远寸草不生.
穿道袍的人光着脚丫从遥远的雪地跑来,向我透露,人有生有死.他还说我是一个囚徒,我的罪过在于过分善良.而此时,那个名叫父亲的人正顽固地呼喊“山羊”,哪怕大雨倾盆.我发现我的黑屋其实并不是屋,是我一生的形状.人类满以为有了眼睛多好,事实上,恰恰是所看到的遮盖了,不曾看到的,眼睛是人类的一大不幸.所以我没有眼睛,我用眼镜看事物.
前两年我去海边喝水,一只鸟在我潮湿的酒窝里栖落,在我的掌心心遗落一粒种子.我感到我的手掌日益肥沃,气候很好.种子发芽,在手心长成早晨的第一扇门.但是没有早晨,“早晨”这个词太遥远太深刻了,它在许多小说的末尾来到,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最后一个词语上,所有的小说总是温暖的.大胖的手绕过门框伸过来,蚯蚓在他的骨节里蠕动,他已经死去六十年了.
他不应该向我说“痛”.
所以大胖并没有向我说“痛”,他把我们家乡被奉为圣物的那个牛头用一根长发系好,放在我拥挤的茶几上,然后他像小孩子一样“嗷嗷”大哭,像青蛙一样跳,并说谢谢你!
难道我对他有过恩宠吗?
大胖说,谢谢你用我的壶喝茶.
大胖要走了,我丝毫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大胖离开的姿式吸引了我:他用脸向着我,头下脚上,倒退着走远.他说我现在不是往明天走,而是往昨天.
大胖走了六十年的路.于是我看见一轮残月隐隐照着无边的草原,看护牛群的大胖昏昏欲睡,只好借搔头上疮痂的方式提神和打发时间.疮痂被揭破,夜风中的腥臭使他清醒.大胖揭到第十三块小疮痂的时候听到牛叫,他飞快地跑牛棚前,发现反而多了一只牛.他又数了两遍,最近大胖眼皮乱跳,总把数字弄错.他走进牛棚,终于确定一只蹲着的小牛是陌生的,因为它身上没有大胖头上疮痂的腥味.大胖弯下腰,去敲打这只陌生的小牛,小牛身上立也生出腥臭味来.大胖终于敲出一种古怪了,地上的“小牛”已跃而起,一身皮毛滑落在地,尖尖的“牛角”捧地手中,血顺着顶尖弯弯地往下流,地上有了一个红色的茶壶形状 .
大胖没有发出叫声也没有去看那杀死自已怕人.他甚至没有疼痛,只是惊异好奇地看着地上的茶壶形状.一头公牛和一头母牛被牵走了.空气中似有似无地散着中药的气味.
大胖说,壶,壶.于是急急忙忙扯下裤带向地上撒尿,尿水踏踏实实落下去,尿出了金属的声音.
一片疮痂同尿水一起掉到血泊里,也是“叮铛”,清脆地响了一下.大胖系好裤带,埋头看见自已透明腹部.风穿过自已的身体“呜呜”地吹往背后去.大胖终于惊地睁大了双目,倒在地上.
阿菊嘶哑的声音突响起,快跑!快跑!阿菊终于回来了.我要去开门,这么久不见,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我相信这是我一生中要讲的最重要的话,他会从中认识到很多东西的,关于人生.
但是我走不到门边.不知道为什么,某某上的牛头不怀好意的动了一动,我听到“轰”的一声,我的黑屋子顷刻之间塌为废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