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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酷评】说书法的“空”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说到空,会想到老子的“无”,想到佛缘。“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人与物融,空灵优游,此空非空,空而不空,是一个自然和谐境界。“落叶满空山”(韦应物)、“夜静春山空”(王维),几多宁静,几多澄明,空无悠闲之情油然。“孤帆远影碧空尽”(李白),空朦虚无的远方,让人愁怅而向往。

欣赏一幅书法作品所产生的美感,并非首先来自作品的内容,而是扑面而来的章法、行气、结字、布空的构成与形式,是线在载体空间的流动与停顿。线与空结成字,字与空结成行,行与空结成章。线之粗细,字之大小,行之长短,章之松紧,不仅是线的灵动与组合,也是空的交错与呼应。

空是一种境界,一种美感。



空有“白”境。

《辞源》释白为明白。佛谓白“明心之净洁”。《周易》“贲”卦《象》曰:“白贲,无咎”。素净的饰无毛病。“天然无饰”,乃最高境。孔子有“绘事后素”说,《论语。郑玄注》:“素,白采也。”在白净的绢帛上绘画,有白的空间相衬,五色更显著。空白是一种静止,如乐之停顿,色之消失。最绚烂的色彩,是无色彩,物的本色。虚写的景与情,更启人想象,境犹难尽,虚实相生也。而真实,白茫茫的世界,才“一尘不染”。白到极致就是远。
空有“远”境。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柳永),“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焕),“平林远岫托逸兴而悠然”(《芥舟学画编》),远景渺邈、含蓄。画分高远、深远、平远。远景让人遐思。白云苍狗,飘渺游离,激发联想,延展空间,便于寄托心性,心灵无限远,是人心之远。渺邈虽无形可追,悠远却有意可求。迷离悠远之境,有一片空灵。远到一定程度,就是虚。

空有“虚”境。

虚则恍惚,隐若。“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德经》)。刘熙载说《庄子》、《离骚》是“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现,变化无方”。“犹抱琵琶半遮面”(白居易),“似花还是非花“(苏轼),虚写的景与情,更启人想象,境犹尽,虚实相生也。虚到极致就是无。

空有“无”境。

无与有,本是中国哲学的宇宙论命题,对中国艺术美学产生了重大影响。老子从人生哲学角度提出“有无相生”,也是“虚实相生”。所谓无,并非与有相对抗,是内涵极深的有。“无为”是无不为,强调顺应自然,不做有违自然规律之事。“此时无声胜有声”,虚无之声,绕梁三日,是无形的虚境。犹戏剧中的空舞台,绘画中的白背景,却能从无中看到有,从虚中悟到实。“大象无形”,唯其无形,象更大。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可以是。



书法的空,是载体的底色,墨线以外的空白,墨线未到处的无。又分字内空与字外空,字内空与线共构字型,称“结字”、字外空与字共组“行气”、“篇章”。结众划为一体谓结字,结众字为一体成章法。个别作品中,一字便是一章法。

无空,便无书法。纯空间的白无表现力,只有用线进行艺术地分割,才赋予空以生命。而空的形态,大小、多少、强弱、起伏都会对线施加影响力。比如,多园弧的空,生柔美感;多方正的空,生庄重感;大小不等的空,生动荡感。



说“计白当黑”,当从“匡廓之白”、“散乱之白”中去理解分间布白的奥妙。有人云:“书之在有笔墨处,书之妙在无笔墨处,有处存迹象,无处仍传神韵”。常人看笔下的字形,谓“以黑统帅白”;智者眼不见笔,注意力全在空白处,叫“以白统帅黑”。只有空白,才有更多的神秘和缥缈,才意味深长,才是弦外之音。

空分有象空、无象空和象外空。

有象空:
空本抽象、外延,山水画中的空,大都具象。如天光水色,雾气云烟等。古人有“空白即画也。”书法作品中,就全篇而言,字是实体,字中的空应是有象空。飞白是意到墨不到的产物,是笔墨形态的组成,虽白而有象。

无象空:
指画幅内的无具象空,包括有色无象空和无色无象空。因其无象,蕴含的想象和审美容量外延更大、更广、更具魅力。中国画有些空不具象,折枝花鸟画中的空,人物画中的白背景,纯抽象。书法作品中的多数空,不管是有色载体或无色载体,无具象因素。就单字说,字内空是无象空;就全篇看,字内空又是有象空,字外空才是无象空。它们都是作品中的重要构成因素。空虽是“纸素之白”,却非“纸素”,在视觉形象中,与笔墨形态起相同作用。有象空是实空,无象空才是真空。真空需实空为象,为引导。真空才引来妙境,才有象外象,味外味。

象外空:
或叫想象空,是意象中的空境。不存在于视觉形态内,游离于视觉形态外,存在于想象中。几乎所有的无象空都能产生象外空。象外空有鲜明的特点:一、以平面形式扩大画面空间,画幅以外的空间,由视觉在潜意识作用下,使其与画内空间即无象空联成一片,不但对画面起包围作用,还对画面进行渗透。无象空越抽象,越易与象外空融合。画面的整体效果,是在无象空与象外空的联合作用下实现。二、使空向纵深延伸,实境引发空境,不会只停留在浅层想象中,会不间断地向深层空境拓展,以产生更加完整、深远的意境。“得意而忘象”,当是最高的追求。也就是说,书法审美不仅是具象美,更要探求深层次的美。比如以书喻人,以书喻物的意蕴,触及历史传承、延续的脉络。感受民族文化的精湛与广博,领悟历史遗存的厚重与凝炼。这是带着哲学竟味的思索与想象。深层空境与哲理通融。


布空与书法的演进相随相长。

文字始创,字的分间布白,自由随意。甲骨文线条生硬、瘦挺、均匀,结字古朴简洁。布空疏密显著,灵动自然,有字处密集,字少处疏落,无字处空旷,形成强烈的空间对比,具有稚拙的原始美。

从甲骨走向金文,是书风之变,也是实用之变。金文空间分割趋向复杂,造型走向秩序美。《宰甫卣》的密茂,《墙盘》、《散氏盘》的疏朗,具有跌宕的动感美。小篆精品《琅琊台刻石》、《泰山刻石》,用笔健迈,清丽,结体园转,通畅。空间造形呈长方形,步入均衡、平正的风格。单一、整齐、排叠的秦篆,取代错落、变幻、穿插的金文,是空间观念的变换。后者是生命的脉动,前者有大秦的威整。



汉隶的空间造型一改秦制,走向扁方。横平竖直,整齐对称,又参差自然,强调燕尾波挑,两翼伸展,增大了空间印象。汉简就竹木而书,布空多茂密,左右波挑自然,不时出现长竖长勾,使布空突显,如乐之强音。隶书《礼器碑》、《史晨碑》、笔瘦劲挺拔,撇捺突出,波磔明显,布空疏朗,揖让有序,有秀丽空灵之美;《鲜于璜碑》、《张迁碑》、《泰山金刚经》,笔画粗厚,拙重、宽博,茂密中透灵气,朴厚中见睿智,空间相对窄小,呈庄严、遒古之美;《开通褒斜道刻石》,布空错落,如乱石铺路,有众星丽天之美。《石门颂摩岩》,横不平竖不直,不拘成规,布空大胆,“充高”之间空足一字,“命”的长竖,有汉简风,竟占二字之空,犹如野鹤独立。杨守敬《评碑记》称:“其行笔真如野鹤闲鸥,飘飘欲仙”,有隶中草书之称。

“楷法至隋唐乃大备”(罗振玉)。篆隶的长结构与扁结构空间,在楷书中得到中和,其正方形的布空造型,丰富的点划语汇,填补、占居空间。布空虽然多变,形态各异,但面积差别不大,成就了庄严、中和的总体气质。隋代的《龙藏寺碑》、《董美人墓志》,用笔细劲轻畅,布空宽博和谐,开楷法之先河。继之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为代表,线条瘦俊,造型险逸,布空自然洒脱。所谓唐楷雄强,多指颜真卿,徐浩一路。颜雄茂盛博,浑厚遒劲,有磅礴大势。柳公权虽出于颜,多了劲拔与媚势。徐有颜风,力劲气雄,端庄敦厚,布空多规矩严整。若把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和颜真卿的《东方朔画赞》比较,前者见右军风气,线条细瘦,结体疏展,章法空朗,字内字外空间大,有优雅俏丽,朴质自然之美;后者笔画肥腴,结体端庄,章法丰满,字内字外空间较小,呈清雄壮迈,浑厚庄重之美。


如果说,篆隶楷的空间架构显示了一种“静态”美,那么,行草的空间意识趋向“动态”美。行书布空灵活多变,也源于点划、结体的灵动。王羲之的《兰亭序》,堪称行书第一,人称“矫若惊鸿,翩若游龙”。空间把握自然,密而不密,疏而不疏,可谓端庄得体。其《丧乱贴》、《姨母贴》,空间意识更强烈。王献之的《鸭头丸贴》,飘逸雅远,灵动流美,空间观念达到新的高度。唐陆柬之的《陆机文赋》,笔划柔中带刚,线条较细,空间多。宋苏轼、黄庭坚是美学大家,在书法上提倡风格多样性,主张“短长肥瘠各有志”,“肥而不剩肉”,其《中山松醪赋贴》,雄劲厚逸,端庄而流丽,布空轻松。刘禹锡《伏波神祠诗》,纵横奇崛,苍郁致韵,布空大胆。颜真卿可谓布空高手,其《裴将军诗》,何绍基曾拍案叫绝,此贴真草隶一气呵成,熔于一炉,结体慎密,空实对照强烈。《祭侄稿》单字留空更佳以”、“人”、“无”等,字字空朗;“惟尔”字中布空宽绰,字态饱满;“卯覆”二字,左右留空,错让得当,呼应自然。

隶书的快写使章草出现,结构省略,笔法疏松,并向小草与狂草分化发展,空间观念更加自由,活泼多变。章草、行草、小草布空反差较小,大草、狂草布空反差大。草书因结构打散,导致空白生流动感;面积差加强,导致空白生多变性。而外形框架复杂、跌宕多变,导致空间深度的加强与异化。一般而言,布空面积愈大,愈空旷,纵深空间就愈深。反之则浅。草书因布空对比差大,故其纵深、波折、起伏更强烈。西晋陆机的《平复贴》,介乎章草和今草之间,可谓过渡性书体,秃颖劲毫,笔意生动,飞白突显,布空动宕。清傅山的《草书五古轴》,笔意连绵,枯笔飞白运用得当,无论字内字外空间处理得极好,加强了韵律感。怀素与张旭称草书大师,书风不同,布空各异。怀素用线宛转自由,刚劲有力,活泼生动,字疏瘦、奔逸,“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若有神”。狂怪中透出飘逸,飞驰中夹带舒缓。布空灵活,块面对比强烈。张旭境界博大清新,风格奔放纵横,笔划丰腴,连绵不断,刚柔并举。字形裂变丰富,布局严密,空间分布多变化,体现了盛唐风范。孙过庭的《书谱》、贺知章的《孝经》,前者工于用笔,俊拔刚断,“天真潇洒”;后者笔力健雄,气势磅礴。二者虽空实各异,风格有别,但都表现了高古之意,悠远之境。如摩诘诗,似写意画,有微风吹拂,小桥流水的意蕴。书法空境走笔,是一种意象美,需要审美者的灵性和感悟。似“白雪红梅”,如“空潭园月”,惟有心中无一物,“万物静观皆自得”(程颢)。心灵的白,心灵的空,才有真正的红梅和园月。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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