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如今我坐在北美夜晚的天空下，想起一个遥远的故事，发生在天涯另一头，发生在童年和少年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个傻子，经过时间和空间的多重折腾，如今我已无缘知道他的下落。

故事不是个完整的故事，只有我知道的一些片断。幼时我们都住在一个四面围住的大院里，傻子也跟我们一样。大院很大，是能容纳几千人的院子，不是北京的小小四合院。所以傻子家跟我家隔了好几栋楼房。

傻子当然不姓傻，他是跟我们一样，知识分子的孩子。但是他一生下来就是弱智，所以命运就给他额头上凿了傻子二字。这么个傻孩子，在我们人不多的部落里，是个大新闻。他的母亲很是为这傻孩子黯然。我猜她一定很内疚，可是医生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傻子有一个姐姐，身心很正常。

于是母亲天天教育他姐姐：“这是你弟弟，将来无论怎么样，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好好照管他。”每天一训，常常念在嘴边。我们都很感动。久而久之，姐姐也养成了强悍的性格。平时她很文静很温柔的，但是非常护着弟弟，不管谁欺负弟弟都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理论。

我们父母都是所谓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自然从小教导我们不可欺负傻子。所以我们也没人欺负傻子，只在私下悄悄传说着这是个傻子，幼小时傻子对我们来说是个新鲜物。但是我们又都很怕他，不敢接近他。因为傻子毕竟是傻子，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所以家长也是早早明令了不准和傻子玩。

其实他母亲一般都是把傻子关在家里不让出去的，所以倒也从未惹什么事儿。问题在于我母亲和他母亲是好朋友，所以傻子有一阵却是常来我家，并且我母亲总让我招待傻子。我一个半大孩子，有什么可招待的，当然是跟他玩。可是跟他玩很吃亏，因为他很赖皮，而且他个头大，我们也打不过。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傻子也不说话，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还冲着我呵呵地傻笑。我当时恨透了这张在我面前晃的笑脸，爬起来冲到厨房，满腹委屈地向母亲告状，我以为她一定会帮我。谁知道她只是微笑着听完我倾诉，平淡地说：“继续玩去吧。”她的手一刻也没停过掐豆角。我楞了好一会儿，但怎么也不敢回去和傻子玩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事起了作用，以后傻子也不到我家来玩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听到傻子的新闻，所以也就淡忘了这个人。只是有时在路上碰到傻子打开水。那时傻子已经挺大了，能帮家里做些事了。院里的人新鲜劲过去后，对傻子见怪不怪，早已经不再当回事了。彼时我处于少年时期，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我和同伴有时感叹起人生的苦大于乐，就常拿傻子做榜样：瞧人家，活得多自在！一生无忧无虑。人还是傻乎乎的好。

我的感叹并不是无凭无据，因为我曾不得不几番寄居傻子家。虽然避免跟傻子接触，但是亲眼见到其家融洽的局面，与一般家庭并无两样。

然后院子里就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那几年也许正是多事之秋，让人不快的新闻一件接一件。可这件还是让我们每个人侧目。傻子自杀了！

接下来的消息是自杀未遂，被人送到医院救了。我们都舒了一口气。细细盘问傻子自杀经过。原来头天晚上看到电视里有人跳楼自杀，当时没人注意傻子在想什么。哪知道第二天他就模仿着从自家楼上跳下去了。好在他家不高，二、三层楼，傻子又刚好跌在沙地上。路过的人赶紧就送医院去了。

大家异口同声责怪傻子的傻。但是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我曾悄悄地听到母亲和别人谈起，傻子在医院里，人家问他为什么自杀，他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如干脆死了。

我后来问过母亲，母亲总用神秘的笑容对我说，少瞎想。母亲是大人，有什么事总是不跟我说的。

时日久了，傻子自杀的新闻也淡了。我们更少见到傻子的面了，除了他出来打开水。他看起来还是乐呵呵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傻子的姐姐大学毕业了。傻子的母亲和傻子的姐姐商量商量，终于把傻子送进了城里的智障疗养院。我当时曾很愤愤不平地对母亲说过：“她不是还从小教导自己女儿要一辈子照顾傻子么？怎么现在就变了？”母亲依然带着那种神秘的笑容，说：“你懂什么？小玲一辈子带着个傻子弟弟，想结婚多不容易呵！总得为那个还正常的孩子考虑考虑吧。”我无言以对。

于是傻子便在我们院绝迹了。我后来再没见到过傻子，也未再听到任何人提过他。傻子似乎已成了一件文物，埋在了大院的历史里。

在这儿久了后，我不再回忆从前的事。直到有天，母亲喜气洋洋地寄给我张照片。是小玲的结婚照，白沙长裙，含情脉脉。看的人都不禁夸奖新娘漂亮。我也是在很久后，某次端详照片时，才想起她曾经有个傻子弟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