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六岁那年夏天，我生活的那个村庄遇到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
这个村庄坐落在连绵不断的百王山脚下，步行大约五里，便可爬山登高。那次洪水就是来自这层层叠叠的山峦间。记得那些日子，雨下个不停，却并没有任何闹洪的迹象，村民们象平日里一样从容地忙碌着各自的活计。夜深人静时，大伙都乏倦了，歇息去了。一阵阵轰隆隆的咆哮声惊醒了整个村庄，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奔腾着不期地沿着村庄中部的低洼地带蛮横扫过。沿途摧毁了一些房屋农舍，所幸并无一人伤亡，牲畜被倒塌的农舍压死几只。幸好这洪水经过五里地的爬行，行至村庄时已无落山时的那种汹涌气势，但着实令村民们惊慌了一阵子，也忙乱了一阵子。
我那次落水，并非落难于洪水之中。
洪水从山上卷来了很多桃李瓜果。在洪水漫延过的田间，遍地可见山梨，苹果，核桃，西瓜等等。大人们担忧着如何收拾这残败的局面，孩子们却雀跃着提篮背筐地去田野，捡拾这些瓜果。天气很好，非常的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吃过早饭，我和姐姐，堂姐堂妹一行七人，结队向村边那片开阔的田地走去。
我穿着父亲刚奖赏给我的新凉鞋，觉得这个时候最用得着。这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穿上用钱买来的鞋。以前从来都是穿母亲和姥姥亲自缝制的布鞋。我们走入田野，便四处散开了，各自匆匆忙忙地捡拾着裸露于淤泥之外的果子，或挖出半裸在外的，小心地抠刮着粘在果子上的泥巴，还不时地将看起来还算干净些的果子在衣服上就那麽擦拭一下，然后笑嘻嘻地塞进嘴里，咀嚼着，并大声地嚷嚷着，吵闹着，叫喊着，惊呼着，都希望同伴与自己一样能捡到最好最大的瓜果来。我很庆幸自己穿着塑胶凉鞋，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湿透了它，丢落了它，它有鞋带子紧紧地系在我的脚脖子上。我不时地听到同伴的叫喊：“我的鞋子拔不出来了”。 抑或“我的鞋太松了，我不能拖动我的鞋”。因为这时，每个人脚上的鞋都被湿重的泥巴厚厚地粘着。大伙都行走在有半尺厚的淤泥地中，有的地带沉积凝结的还算结实，承重这些6至8岁的小孩体重还可以，有的地带积水较多，泥土很稀松，所以就容易陷入其中，难以自拔。儿时的这种情形，没有任何恐慌，且有众多姐妹们在身边帮衬着，对于一呼一惊，一惊一咋，倒很有几分玩耍的情趣。成人后，当我遇到种种不期而来的坎坷时，常令我忆想起那份心境，使我学会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不幸与人世间的不平。
待大伙都肚饱筐满时，太阳也有些偏西了。我们嬉戏闹腾着走到一个大水池旁，准备洗净脸上，手上，脚上及鞋上的泥巴。这个池子约六米见方，深五米左右，三边都是垂直而下，只有一边的堤上部是三十度倾斜，上面摆放着几块扁平的青石板。这是一个天然的蓄水池，平日里常有农妇将衣物带到这儿来洗涤。石板经过这几天雨水的冲刷浸泡，很干净也很松动地躺在那儿。几个不经世的孩子就这样欢快蹦踩到上面去。我一个跳跃跳到一块石板上，蹲在上面开始用心地脱下我的新凉鞋，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刷洗干净，然后，站立起来，把鞋举过头顶，很得意很炫耀地喊道：“看，我的鞋洗好了，不用晾晒”。说完，美滋滋地又蹲下，低头去洗另一只。这时，脚下的石板经我这麽一踩一动，一蹲一站，便开始缓缓地向下滑去。我竟全然不觉。随后的那一瞬间，我将毕生难忘。当我感到身体在自行移动时，我的脸已接近了水面。我眼睁睁地看见自己一头栽进水里。接着就整个人被水淹没了，我甚至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脑子里在想：我要死了。但我还是本能地在呼救，这一呼呛一口水，再一呼又呛一口，呛得我再无法张口更无法呼吸，我感觉得到那污水不断地从鼻子里嘴里灌进我的脑子，有些发胀，心里充满灭顶之灾的绝望，只能等待死神的光临。我也许还在挣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沉浮不定。因为我曾在漂浮上来的一刹那看到了我的姐姐和堂姐的身影在岸边晃动，接着，又无奈地沉了下去。求救的本能使我的双手一直举过头顶，为了活命，我放掉了手中的心爱的凉鞋。我在这沉沉浮浮中，终于抓住了，紧紧地抓住了东西，而且还有力气地能使我的头再次浮出水面。我看到了一根长长的细如大人的拇指的小树干被姐姐和堂姐俩费力地拽拉着。也不时听到了她们那悲惨的大声哭叫：“救人啊，救人啊，有人掉进水里啦”。我就这样，就只能这样半浮半沉地等待着我的命运。这时，我看到我离岸边很远，尽管只有3米，对一个在水中等待救命的六岁小女孩，已经是太远了。那根约3米长的树干，我和姐姐们两边都已经抓到了尽头。
且说岸上，姐姐和堂姐看到我落水后，也慌乱了起来。都是些6至8岁的孩子，胳膊的长度已不够将我的手拉住。姐姐急中生智，跑到田边将春季刚刚种植的一棵小杨树苗连根拔起。雨水的浸泡使树的根须很松软，加上姐姐也一定用尽浑身解数，所以，一棵树苗竟然能被一个八岁的女孩拔起，一点不足为奇。她们只能这样拉拖着水中的我，保持着半浮状，不够力气将我拖至岸边。突然，一个更大的影子在岸上晃动，接着“扑嗵”一声，我被人抱起，又被轻轻地放置在堤边，此前，那人似乎在为我倒提了几下，希望我能将呛进去的水吐出来。那个人询问了一些话后，就离去了。没多久，伙伴们都陆续地散去了，回家了。一切又都归于原有的平静。
这样的事，在乡村是时有发生的。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每年都会有孩子溺水而死。
此刻，只有姐姐留下来陪伴着我，帮我擦拭着衣服，顺拢着我的湿发，揩去我脸颊上的泪水。我很乖顺地任她伺弄，一言不发，除了流泪，还是流泪。我的内心是一份沉重的窘迫，充满了悲哀。我的那只新凉鞋也将永远的留在那深深的水池子底下了。我没有鞋穿，也不敢放声，只是盯着自己的一双脚牙子。姐姐似乎明白了我，还真去求那人再次潜入水中，把我的鞋捞起。我不知那时姐姐就能懂我或懂我几分，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真切地能感受到我的人生起伏跌宕，内心世界的狂躁孤寂，也只有姐姐能懂我而与我分享，虽然我们俩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
这一灾难，姐姐意识到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并不急于带我回家，而是携我到向阳的土崖跟下，脱光了我的衣服，披上她的上衣，我依着土崖子蹲下，蜷蛐着身体，傻傻地看着姐姐在忙乎着。她光着上身将我的衣服展开铺平在绿郁郁的杂草上晾晒。家乡的阳光很清澈透亮，明媚灿烂，但这时在我的眼里却显得惨白的可怕，刺得我双眼怎样也睁不开。大约半个时辰，我的衣服已干透了。当我穿好衣服，提起竹篮向家走去时，又精神抖擞起来，下午发生的事情似乎与自己无关。小孩子说忘记就忘记了。难怪小时候常会听到母亲风趣地说我：你真是一个不会记恨别人的孩子，没有一点城府。
走进了胡同，我看到和听到了村民们正在议论我已经被水淹死了这件事。当我和姐姐路过他们时，个个瞠目结舌，有人惊呼道: 桂儿，难道你没死？我窘红着脸，一声不响地向家中方向走去。这时，母亲也听到了别人的议论，正惊慌失措地要出门去找寻我或我的“尸体”，却一眼看见我姐儿俩进了家门，急得她口不择言地哭骂道：你们为什麽不死了算了？害得我这麽为你们操心？其实，我知道母亲在内心庆幸我能逃过这一劫。母亲的哭骂声嘎然而止，我看到她正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一身干爽的衣服。我想，这正是姐姐的聪明之处。记忆中，在以后的三十年里，母亲很少责骂过姐姐，只有姐姐知道怎样才能不让母亲为我们儿女们的成长担忧。
家乡的人，习惯对多灾多难的孩子以反话来祝愿儿女们的福寿。我知道，刚才你们一定不懂。
桂儿 于2007.12.30 早晨10时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这个村庄坐落在连绵不断的百王山脚下，步行大约五里，便可爬山登高。那次洪水就是来自这层层叠叠的山峦间。记得那些日子，雨下个不停，却并没有任何闹洪的迹象，村民们象平日里一样从容地忙碌着各自的活计。夜深人静时，大伙都乏倦了，歇息去了。一阵阵轰隆隆的咆哮声惊醒了整个村庄，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奔腾着不期地沿着村庄中部的低洼地带蛮横扫过。沿途摧毁了一些房屋农舍，所幸并无一人伤亡，牲畜被倒塌的农舍压死几只。幸好这洪水经过五里地的爬行，行至村庄时已无落山时的那种汹涌气势，但着实令村民们惊慌了一阵子，也忙乱了一阵子。
我那次落水，并非落难于洪水之中。
洪水从山上卷来了很多桃李瓜果。在洪水漫延过的田间，遍地可见山梨，苹果，核桃，西瓜等等。大人们担忧着如何收拾这残败的局面，孩子们却雀跃着提篮背筐地去田野，捡拾这些瓜果。天气很好，非常的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吃过早饭，我和姐姐，堂姐堂妹一行七人，结队向村边那片开阔的田地走去。
我穿着父亲刚奖赏给我的新凉鞋，觉得这个时候最用得着。这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穿上用钱买来的鞋。以前从来都是穿母亲和姥姥亲自缝制的布鞋。我们走入田野，便四处散开了，各自匆匆忙忙地捡拾着裸露于淤泥之外的果子，或挖出半裸在外的，小心地抠刮着粘在果子上的泥巴，还不时地将看起来还算干净些的果子在衣服上就那麽擦拭一下，然后笑嘻嘻地塞进嘴里，咀嚼着，并大声地嚷嚷着，吵闹着，叫喊着，惊呼着，都希望同伴与自己一样能捡到最好最大的瓜果来。我很庆幸自己穿着塑胶凉鞋，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湿透了它，丢落了它，它有鞋带子紧紧地系在我的脚脖子上。我不时地听到同伴的叫喊：“我的鞋子拔不出来了”。 抑或“我的鞋太松了，我不能拖动我的鞋”。因为这时，每个人脚上的鞋都被湿重的泥巴厚厚地粘着。大伙都行走在有半尺厚的淤泥地中，有的地带沉积凝结的还算结实，承重这些6至8岁的小孩体重还可以，有的地带积水较多，泥土很稀松，所以就容易陷入其中，难以自拔。儿时的这种情形，没有任何恐慌，且有众多姐妹们在身边帮衬着，对于一呼一惊，一惊一咋，倒很有几分玩耍的情趣。成人后，当我遇到种种不期而来的坎坷时，常令我忆想起那份心境，使我学会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不幸与人世间的不平。
待大伙都肚饱筐满时，太阳也有些偏西了。我们嬉戏闹腾着走到一个大水池旁，准备洗净脸上，手上，脚上及鞋上的泥巴。这个池子约六米见方，深五米左右，三边都是垂直而下，只有一边的堤上部是三十度倾斜，上面摆放着几块扁平的青石板。这是一个天然的蓄水池，平日里常有农妇将衣物带到这儿来洗涤。石板经过这几天雨水的冲刷浸泡，很干净也很松动地躺在那儿。几个不经世的孩子就这样欢快蹦踩到上面去。我一个跳跃跳到一块石板上，蹲在上面开始用心地脱下我的新凉鞋，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刷洗干净，然后，站立起来，把鞋举过头顶，很得意很炫耀地喊道：“看，我的鞋洗好了，不用晾晒”。说完，美滋滋地又蹲下，低头去洗另一只。这时，脚下的石板经我这麽一踩一动，一蹲一站，便开始缓缓地向下滑去。我竟全然不觉。随后的那一瞬间，我将毕生难忘。当我感到身体在自行移动时，我的脸已接近了水面。我眼睁睁地看见自己一头栽进水里。接着就整个人被水淹没了，我甚至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脑子里在想：我要死了。但我还是本能地在呼救，这一呼呛一口水，再一呼又呛一口，呛得我再无法张口更无法呼吸，我感觉得到那污水不断地从鼻子里嘴里灌进我的脑子，有些发胀，心里充满灭顶之灾的绝望，只能等待死神的光临。我也许还在挣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沉浮不定。因为我曾在漂浮上来的一刹那看到了我的姐姐和堂姐的身影在岸边晃动，接着，又无奈地沉了下去。求救的本能使我的双手一直举过头顶，为了活命，我放掉了手中的心爱的凉鞋。我在这沉沉浮浮中，终于抓住了，紧紧地抓住了东西，而且还有力气地能使我的头再次浮出水面。我看到了一根长长的细如大人的拇指的小树干被姐姐和堂姐俩费力地拽拉着。也不时听到了她们那悲惨的大声哭叫：“救人啊，救人啊，有人掉进水里啦”。我就这样，就只能这样半浮半沉地等待着我的命运。这时，我看到我离岸边很远，尽管只有3米，对一个在水中等待救命的六岁小女孩，已经是太远了。那根约3米长的树干，我和姐姐们两边都已经抓到了尽头。
且说岸上，姐姐和堂姐看到我落水后，也慌乱了起来。都是些6至8岁的孩子，胳膊的长度已不够将我的手拉住。姐姐急中生智，跑到田边将春季刚刚种植的一棵小杨树苗连根拔起。雨水的浸泡使树的根须很松软，加上姐姐也一定用尽浑身解数，所以，一棵树苗竟然能被一个八岁的女孩拔起，一点不足为奇。她们只能这样拉拖着水中的我，保持着半浮状，不够力气将我拖至岸边。突然，一个更大的影子在岸上晃动，接着“扑嗵”一声，我被人抱起，又被轻轻地放置在堤边，此前，那人似乎在为我倒提了几下，希望我能将呛进去的水吐出来。那个人询问了一些话后，就离去了。没多久，伙伴们都陆续地散去了，回家了。一切又都归于原有的平静。
这样的事，在乡村是时有发生的。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每年都会有孩子溺水而死。
此刻，只有姐姐留下来陪伴着我，帮我擦拭着衣服，顺拢着我的湿发，揩去我脸颊上的泪水。我很乖顺地任她伺弄，一言不发，除了流泪，还是流泪。我的内心是一份沉重的窘迫，充满了悲哀。我的那只新凉鞋也将永远的留在那深深的水池子底下了。我没有鞋穿，也不敢放声，只是盯着自己的一双脚牙子。姐姐似乎明白了我，还真去求那人再次潜入水中，把我的鞋捞起。我不知那时姐姐就能懂我或懂我几分，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真切地能感受到我的人生起伏跌宕，内心世界的狂躁孤寂，也只有姐姐能懂我而与我分享，虽然我们俩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
这一灾难，姐姐意识到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并不急于带我回家，而是携我到向阳的土崖跟下，脱光了我的衣服，披上她的上衣，我依着土崖子蹲下，蜷蛐着身体，傻傻地看着姐姐在忙乎着。她光着上身将我的衣服展开铺平在绿郁郁的杂草上晾晒。家乡的阳光很清澈透亮，明媚灿烂，但这时在我的眼里却显得惨白的可怕，刺得我双眼怎样也睁不开。大约半个时辰，我的衣服已干透了。当我穿好衣服，提起竹篮向家走去时，又精神抖擞起来，下午发生的事情似乎与自己无关。小孩子说忘记就忘记了。难怪小时候常会听到母亲风趣地说我：你真是一个不会记恨别人的孩子，没有一点城府。
走进了胡同，我看到和听到了村民们正在议论我已经被水淹死了这件事。当我和姐姐路过他们时，个个瞠目结舌，有人惊呼道: 桂儿，难道你没死？我窘红着脸，一声不响地向家中方向走去。这时，母亲也听到了别人的议论，正惊慌失措地要出门去找寻我或我的“尸体”，却一眼看见我姐儿俩进了家门，急得她口不择言地哭骂道：你们为什麽不死了算了？害得我这麽为你们操心？其实，我知道母亲在内心庆幸我能逃过这一劫。母亲的哭骂声嘎然而止，我看到她正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一身干爽的衣服。我想，这正是姐姐的聪明之处。记忆中，在以后的三十年里，母亲很少责骂过姐姐，只有姐姐知道怎样才能不让母亲为我们儿女们的成长担忧。
家乡的人，习惯对多灾多难的孩子以反话来祝愿儿女们的福寿。我知道，刚才你们一定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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