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和守志算不上朋友。在我们生命的某个阶段做过兄弟。


那时我还是京城的轻狂少年，和司令部的一干半大小子，穿着绿军装，唱着老崔的摇滚，在司令部大院儿东征西讨，抢地盘儿，争女孩儿，总之惹事生非，无恶不作。守志不是我们的同伴，他长我5岁。他是院里所有妈妈嘴里我们的榜样。守志的妈妈姜阿姨是部队的医生，爸爸是北大的考古教授，守志从小就学习很好，永远是班上的第一。守志和我住在隔壁。


我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因为追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儿（她叫安然，和《红衣少女》中的女孩儿同名同姓，长得也很像，喜欢穿红色的连衣裙），和附近工厂大院里的一个18岁的少年大打出手，被对方扣住，让我答应放弃安然才让我走。我发下狠誓，要杀要刮随便，我绝不放弃 （那时我有多傻啊！那个红衣少女现在早就嫁作商人妇了，恐怕都不会记得我了）。同伴们吓得鸟兽状散去。胆大些的遛到我家报信，我爸妈都不在，碰到在门口树荫下背英语的守志。守志英雄般地抄起一本书 （我没说错，是一本书）就上路了。他平生第一次跟人家打了一架，眼镜被打碎，手也出了血，他救出了我，成了我大哥，也成了院儿所有兄弟的大哥。守志的数学和英语非常好，经常辅导我的功课。他也是我认识的古文底子最好的人，兄弟间经常之乎者也地唱和，一起写过很多旧体诗。


守志在准备考大学。但守志在关键的时候喜欢上了也是同院的雅芳姐（雅芳现在成了家喻户晓的化妆品的牌子）。现在想起来雅芳当是很漂亮且风骚，身上总有很香的香水味，但学习特差。 守志写了很多很长很美的情书给雅芳，每次都是我亲手送去（我每次都偷看，并依葫芦画瓢抄给我心爱的姑娘们）。雅芳的态度模棱两可。守志陷入了青春期的烦恼。


守志终于没能依父母的愿望考上北大，而是进了北京工大，学火箭技术。高考和失恋对他的打击很大。以后就很少交往。他变得很闭塞，兄弟间也无话可谈。他大学期间发生过什么我知道的很少。大学毕业后，他没去参加工作，而是躲在家里继续背他的英语，准备出国。我又能常见到他了。他常约我去喝酒，喝完便一言不发，两眼发直。他的托福考得不错，拿到了很多北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半奖。但他非全奖不去，他说他受不了打工的苦。出国的是变一拖再拖。爱情和婚姻也越走越淡。


随后便是我背叛祖国和父辈的信仰，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挣扎。守志的消息越来越少，偶尔听母亲提起，说守志成了个废人， 每天游手好闲，学习也放弃了，靠父母的退休金生活，多好的孩子怎莫变成这样等等。我在美国苦闷的时候，开始写信给他，他倒是很及时地回信，用毛笔小楷写得整整齐齐，鼓励我坚持下去。


若干年前回北京去看望年迈的父母，发现守志衰老的像是50岁的老人，胖了许多，眼睛变得很浑浊。兄弟间变得很漠然。我们一起下象棋，我还是会输。 守志问了我在美国的生活，高兴地对我说他早就看出我会有出息，我15岁时争抢安然的决心让他很感动，自愧不如。后来说到雅芳，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她的近况，说那是他唯一有过的爱情。然后两个男人便开始不正经起来，他说现在中国开放了，女人多的是， 几十块钱就能到附近发廊找个年轻女人陪一夜，比雅芳还要漂亮。他说他连雅芳的手都没碰过。


我劝他不如找个女人结婚，人生还是要有个伴儿的。他生气地说，要老婆作甚？只能增加我的负担， 他用筷子敲着酒杯说，比如我的碗里现在有一块红烧肉，我想吃就吃，全是我的，有了老婆，岂不要分她一半？ 使不得！我什莫都不需要，什莫都是多余，我只要一本书，一口酒。 他摇了摇已花白的头。我只能苦笑。


然后，我又回到美国过我的声色犬马的生活。听说守志的父母相继过世，姐姐也不再理他。守志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亲人。同时随着父母的去世，他赖以生存的父母的退休金也没有了。他很便宜地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带了所有家当回了父母的老家，上海郊县的一个小村庄，住进了那里的养老院。每日和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打打麻将消磨时光。


他又开始给我写信（在这个时代，还有谁写信吗？），一如往日地用毛笔正楷，跟我谈哲学和古典文学，越来越深奥和充满疯言疯语，但行文及其优美，无人能出其右。他的很多有关古典文学的见解及其深邃，我虽科班出身，常常也佩服的不得了。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一个男人，只有在经历了痛失所爱，至亲辞世，婚姻破裂，朋友背叛和事业失败后，才变得成熟。我常想， 只有在那种心境下，守志才能有那些闪光的思想。跟他比，我真得越来越没心没肺了。


2006年5月26日，守志凄然谢世于养老院， 终年33岁。


守志常常让我想起一个词：犬儒， 想起那个住在木桶里的戴奧吉尼斯（Diogenes）。 严格意义上讲，守志跟犬儒主义无关 （李敖在大陆演讲时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和犬儒主义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 今天的中国还有人在读 哲学吗？）， 但是他的生活态度却让我每每想起那个让亚力山大大帝不要挡住他的阳光的怪人和先哲。为逝者讳，就让我尊他为中国最后的犬儒行为艺术家吧。


我打电话给雅芳，告诉她守志已经走了。雅芳中学毕业后上了卫校，作了护士，若干年前应征来美国，刚来时和我“同居”过（一起住的意思，没有男女关系，对天发誓，我一直叫她姐），后来去了西弗吉尼亚，嫁了一个美国白人，现在已经是3 个男孩的妈妈。电话里雅芳菲非常平静，轻轻问了句 “是吗？”，就像在听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 电话背景里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我们很快挂了电话。


晚上我一直睡不着， 一直在想，在雅芳听到守志死讯的一刻，她心里是否想起那个给她写了那末多情书的少年守志，是否有一丝的欠疚。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以告慰守志的在天之灵了。 也许守志现在根本不希罕这些了，因为他是犬儒，崇尚狗一样的生活，无牵无挂。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