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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沼泽系列之 蝴蝶来过这世界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的身体生活在这平静的生活中,我的灵魂不知所踪。
  ——题记
                 
  我和牧牧在午夜的街头一路狂奔。黯淡的光影,寂静的夜晚,我们的心被恐惧驱赶,不知道会逃向哪里。
                 
  餐馆地下室的看守人偷偷摸进我们的房间。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从牧牧床上传来的挣扎声,沉闷而激烈。
  在微弱的灯光下,我举起桌上的烟灰缸狠狠地,狠狠地砸向他的后脑勺。
                 
  冗长狭窄的地下通道仿佛没有尽头,每拐一次弯就会看见前面还有一盏又一盏的门槛和电灯。
  我和牧牧跌跌撞撞地飞快地跑着,呼吸窒息,跑不出去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死在这里。
                 
  有许多生命的消失就像树上的叶子掉下来,没有任何痕迹。
                 
  爬上最后的台阶,一下子,我和牧牧奋不顾身地跳进夜的海洋。城市街道上,繁华落尽,夜色冰凉。
  在百货商场门口的柱子下,我和牧牧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似乎圣诞节快到了,天空忽然开始飘起小的雪绒,一颗一颗轻盈地落下来,落在我们湿的脸上和凉的身体里,融化了。
                 
                 
  许多时候我会梦回那个彻底寒冷的夜晚。我的牧牧在午夜的街头一路狂奔。我们十五岁的青春岁月。
  我对牧牧说,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牧牧紧紧地抱着我说,苏苏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时候的夏天,我和牧牧喜欢爬到小镇的黄果树上,吹叶子口哨。黄果树上结满了白色的花朵,细长细长的花瓣抱在一起,透出隐隐的淡绿色。风一吹,树叶就开始大片地歌唱,黄果花清郁的幽香会飘出去很远。
  温暖的太阳从树缝间照下来,在地上的荫影里掷出细碎的星星,摇摇晃晃。天空有大团大团的云朵飘过,像经过小镇的巨大白色翅膀。
  那是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满树满树都住着绿色的小幸福,随风飘荡,清醇芬芳。
                 
                 
  圣诞节过后,我和牧牧回到镇上。我采了一大把幽蓝色的野花,放在奶奶坟前。我说奶奶对不起,我没能找到爸爸妈妈。
                 
  奶奶走的时候,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安静地望着远方。她说,苏苏,不要怨恨他们。人世的路,只能自己去走的。要快乐一些,我的孩子。
  奶奶的手在我手里变得冰凉。我说奶奶你不会死的,因为苏苏活着。因为苏苏活着,奶奶就不会死去。
                 
  牧牧站在我的身后,她说苏苏,奶奶真的还活着。我常常能看见她沿着那条开满牵牛花的篱笆小路,向我们一直不停地走来,走来。奶奶说得对,路是只能自己去走的。
  要快乐一些。奶奶还说。
                 
                 
  我们准备再次离开小镇的时候,我和牧牧再次来到那棵黄果树下,怒放的黄果花发出即将凋谢的哀伤气息。而树叶依然茂盛,依然迎风歌唱。
                 
  牧牧爬到最高的树杆上站起来,张开双臂。她快乐地冲我大喊,苏苏,我要变成鸟飞走啦。
  一群鸟受惊地从树丛里掠起,飞上天空。扑哧扑哧,群翅煽动。
  牧牧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凝望它们远去的美丽翅膀。风吹乱了牧牧的头发,牧牧凝望那些远去的翅膀,生出美丽的幻想。
                 
  畜生,还不快给老子滚下来。丢人现眼。牧牧的父亲路过树下,冲她狠狠地吼到。
  黄果树发出蓄乱断裂的声音。牧牧很快就下来了——从树梢上摔下来了。
                 
                 
  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我和牧牧开始了新的生活。这座城市看上去很美,气候温和,繁花如锦。我和牧牧在最偏僻的小巷里租了一间阁楼。
  阁楼的窗户很大,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大片天空。我在窗台上种满了绿柯,它们在太阳底下开出像麦穗一样的淡白色花朵,粲然如雪,像黄果花的香味。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在最初的纷乱与饥饿过去之后,牧牧到了一个居民小区去做钟点工。而我则到了一家咖啡厅里做侍者。
                 
  咖啡馆的早晨生意清淡,我就在如水般流淌的钢琴曲里,修剪花枝,香水百合插进玻璃瓶里,纯白的花瓣拂在我的手指上,柔软又冰凉。
  钢琴架的鱼缸里养着两只金鱼。我叫它们朝朝和暮暮。它们吃食时就喜欢打架,打得玻璃缸砰砰砰地响。
  有客人来了,我就在吧台里煮咖啡。蓝山咖啡豆的香味浓郁地飘出来。我轻轻地哼着歌曲,觉得自己是个快乐的孩子。
                 
  我和我的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这让我觉得幸福。奶奶曾告诉过我父母的地址——地址就是这个城市的名字。
  有时候我在街上看见别的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从我身边经过;有一次我在街心花园看见一位母亲很像我想象中的母亲。但我只能这样,漠不关心地看他们走过去。
  我不会去找他们。如果他们离开了我,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找到他们。
                 
  奶奶,我真的不憎恨他们。也不会原谅他们。我一个人会生活得很好。奶奶,相信我。
  然后我看见奶奶沿着那条开满牵牛话的篱笆小路,向我不停地走来,走来。要快乐些,我的孩子。奶奶对我说。
                 
                 
  牧牧有天回来后对我说,苏苏,我想离开这里。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走。真的。
  我抬头惊异地看着牧牧。牧牧变得削瘦苍白,冰凉的美丽。
  我说好吧牧牧,记得要来信。
                 
  奶奶说人世的路总是要一个人走过的。站在牧牧坐的车子远去的尘嚣里,秋天的下午,阳光明媚,远处传来笑语欢声,我这样想着,牧牧不会离开我,因为我活着。
                 
                 
  是在四年后春天的教堂里,我和远漠结了婚。教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远漠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远漠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天空般蔚蓝的光晕。
  我如此地害怕孤独和饥饿。恶梦醒来哭泣的时候,远漠会紧紧地抱着我说,宝宝别怕,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末,远漠带我到暗夜酒吧去玩。我木然地呆在喧嚣的金属音乐和狂乱的人群里。平时我在家只听钢琴曲和校园民谣。早春时候,我坐在窗前喝着水看天空云朵飘逝,听筠子的春分,来啊,来看那春天,她只有一次啊,而秋天是假的,生活多遥远啊,你不要,不要脱去冬的衣裳,你可知,春天如此短,她一去就不再来。
  我坐在吧台边喝爵士可乐,怔怔地想心事。我想校园民谣是属于每个孩子的歌。孩子不会老去,歌也不会老去。
                 
  在暗夜的玻璃门被推开的时候,我看见了牧牧。是的,呆滞许久后我看见了牧牧。她穿着艳丽的裙子走了进来,神情淡漠,脸色苍白。她的左腿微跛,所以我认出了她——在准备离开小镇的那天,牧牧受惊后从树梢上摔下来,从此落下了左腿的残疾。
                 
  午夜的街头很冷,牧牧缩在避风的墙角抽烟。我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凉意浸透全身。
  别理我,苏苏。我没离开这个城市。我只是离开了你。
  小时候老杂种经常喝醉了酒就揍我,还偷看我洗澡,跑出去乱说。我是她女儿吗?哈哈。
  后来在这里,我以为可以过新的生活。在别人家忍气吞声做保姆的时候,有家女人说我偷钱和说我勾引他男人,把我打骂一顿后扔了出来。其实那些都是她妹妹干的,你说好不好笑,真他妈幽默。
  我是个瘸子,没有人会要我的。
  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是这样,苏苏。你骂我吧,我是最廉价的妓女,骂完后就走吧。从此我俩谁也不认识谁。
                 
  我哭。我像小时候牧牧抱我那样,抱着她寒冷的身体,我想起在十五岁的青春岁月,我和牧牧在午夜的街头一路狂奔。我说,牧牧,让我们忘记过去好吗,让我们重头开始好吗。
  苏苏,没有用的。我的根已经腐烂。我活不过这个夏天的。牧牧的眼里涌出泪滴。
                 
                 
  在夏初,我带牧牧到远方的山谷里。那里离天空很近,云朵从地上升上去,又从天上落下来,阳光一泻千里,空气纯美芬芳。
  我和牧牧住在一间被荒弃的土屋里,屋前种着一株桃树,洁白的花朵缀满枝桠。牧牧站在山谷上看着,色彩缤纷的鸟扑哧扑哧地煽动翅膀,从牧牧头顶的天空飞过来,飞过去。漫山遍野种满了绿色的蔬菜和果树。远处隐约可见红色的森林。
  牧牧说,苏苏,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呢。
  牧牧说,苏苏,我真想自己是个健康的孩子。
  牧牧说,苏苏,我好想可以嫁给那个叫辉的男人。每天我在窗前就看见他骑着车子经过,他穿干净的白衬衣,有明朗的笑容。他从来都不知道有我的存在。我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幻想可以嫁给他,为他生一个孩子,过简单快乐的生活。
  牧牧说,苏苏,我是不是很傻。
  可是我已没有任何机会了,苏苏。
                 
  牧牧在一个黄昏死去。天空被夕阳染成淡淡的玫瑰色,白色的鸟一群又一群地掠过牧牧的窗口,飞向远方的森林。
  我想牧牧的灵魂一定也变成其中的一只鸟飞走了。那里将不再孤独,不再饥饿,也不再寒冷。
  在人世间,牧牧只是一只残损了翅膀的,不曾起飞过的蝴蝶。
                 
                 
  梧桐树又开花了。浅紫色的花朵被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了下来。偶尔有一两朵降在我的膝盖上。我一个人坐在路旁的白色长椅上,安静地晒太阳。
  花落会花开。我想念我的绿柯花。可我已经老了。
  这世间的一切都会改变。活着的,消失了;死去的,却记住了。
  我和远漠离婚已经一年多。
  我和远漠站在两个人的教堂里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和牧牧爬到黄果树上吹叶子口哨,年少无忧的夏天,花香四溢,天气晴朗。
  远漠抱着哭泣的我说,宝宝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奶奶沿着那条开满牵牛花的篱笆小路向我一直不停地走来,走来。人世上的路只能是一个人走的,奶奶说,快乐些,我的孩子。
                 
  原来她们都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原来她们都已经不在。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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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小说故事 / 行文沼泽系列之 蝴蝶来过这世界
    • 文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