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中国摄影2003-1海外现场REPORT FROM ABROAD
法国当代摄影系列访谈之一在银盐与数字之间游走
Image: From Silver Salt to Digital
文/高磊#
Text by Gao Lei
编者按:如今,越来越多摄影界的朋友到国外游学、访问,与国外摄影界人士面对面地交流。我们希望籍“海外现场”栏目,开辟一个窗口,让读者和我们一起分享他们的所见所闻。
高磊先生,网名“背心”,曾活跃于互联网上的摄影论坛;有一段时间突然在网上消失,再联系的时候,他的朋友发现他已经在巴黎学习摄影。2002年8月在曾璜先生的引见下,编者见到了回国休假的高磊,他谈到了做一个法国当代摄影系列访谈的设想。回到法国之后,高磊一直在通过互联网告诉我们访谈的进展情况,而且经过高磊与法国有关机构一系列复杂的商谈,我们终于在本期杂志发稿之前得到了皮埃尔-伊夫·马埃、德芒日·弗朗西斯等摄影师以及Gamma图片社授予的图片使用权,于是这篇关于最老与最新的摄影技术的访谈成为本栏目的开篇。
我的房东老太太是个退休的钢琴教师,一次到我的住处闲聊,饶有兴趣地走进我的暗房,拿起一张试样片说:“这样的片子我建议你不要用涂塑相纸(RC),最好用纸基(FB)相纸,不然可惜了。”我非常有兴趣地问她:“你也摄影吗?”她笑着回答我:“不,社区有一些喜欢摄影的家庭妇女,我经常去看她们的照片。”类似这样的问答我遇到很多次,但没有一个对象是专业摄影师。法国人对图片制作的质量,似乎一眼就能看出好坏来。
这不由使我想起在国内的时候,为了买到依尔福的黑白相纸我专门跑到杭州,没有选择尺寸的余地,也没有选择可变反差或者不同纸基的机会,只有先抱能买到的相纸回家,然后在洗手间印出一张张照片。终于有一天,一些在美国的摄影朋友带回来他们的片子,大家聚集杭州,比较后惊讶地发现,同样的依尔福涂塑相纸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在为了得到一卷柯达Tri-X胶片而需要打无数电话预订的窘态下,摄影师相当部分的才华被禁锢住了;在向冲印店技师再三叮嘱图片输出要求的时候,摄影师相当部分的创造力被剥夺了。在有限的物质空间寻找突破的过程中,很多摄影师没有条件直接接触能延伸他们艺术发挥的技术方法,也没有机会亲身感受什么是高质量制作的标准;在狭小的获奖通道中,按着“大师”的棋谱厮杀,中国的摄影师活着真累。
我选择了到巴黎学习摄影,因为这里是摄影术的发源地,也是现今各种流派、主义的集结地。我要亲身接触这些在另外的时区同样拿着相机的人们,看看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
巴黎摄影学院(Speos, Paris Photographic Institute)是一所同时用英语和法语授课的学校。对全日制的学生从传统银盐到高端数字,从新闻纪实到影棚摄影进行了全面系统化的训练。巴黎市众多的博物馆,展览馆和永不停顿的各类作品展示,为学生提供了丰富的人文环境和艺术氛围。从这些老师身上很容易地链接到一些在世的或去世的摄影大师的故事。我记得有段有趣的对话,老师要我说出记忆最深的摄影家和他们的特点,我回答很干脆:卡蒂埃-布勒松,决定性瞬间。老师回答更干脆:我们有过一个卡蒂埃-布勒松,不需要一百个。这句话在一秒钟内让我懂得了对大师的尊重与不拘泥之间的关系。接着是每个学生入学的第一次作业,没有提示,没有具体要求,拍摄一幅照片——苹果。这不是一次摄影水平的例行检查,而是对每个人观察表达方式的摸底,这些上交的照片中表现了生命,性,死亡,环境,思索,运动,循环以及看不懂的一切。老师肯定了每个人的自由表达方式,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对人个体的尊重,而是一种接受事物多元论的哲学。评语很简单:在坚实的技术基础上自由表达,没有公式,大师就是你们自己。
开学时的这段插曲一下子让我用一种肆无忌惮的眼光开始重新打量摄影。乔治·费弗尔(Georges Fevre)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暗房浸淫了一辈子,显然他不属于数字时代。他刚探望过卡蒂埃-布勒松,告诉我们他的这位朋友真的老了。我们站在数字的坐标点上回头向他们那代人留下的里程碑敬礼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难道时间真的能够把一段辉煌塞到厚厚的书页里,让它渐渐布满灰尘?我问乔治:用电脑一次可以完成精确的后期制作,传统暗房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我知道这是个很可能伤害他的一个问题,乔治告诉我:这是不同的方法在做相同的光的游戏,在暗房里我感觉自己就是光。我们亲眼见到乔治用一双苍老的手,抓住那一束光,把它扭转,挤压,然后放置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在我按住Photoshop的自动功能按钮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双苍老而充满魔幻的双手,恍然明白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和痴迷一直存在于每张经典画面的背后,但人们没有记录它,电脑便捷的自动按钮使我们忽略了这种认真投入的过程,失去了体验这种认真投入构建扎实基础的乐趣,而这种认真应该在摄影师的血液中浸透,溶解。有趣的是,当今在巴黎当红的一些摄影师在使用了高端数字设备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头来重新认识光,对他们进行培训的让·瓦瑟(Jean Vasseur)彻底地摧毁了人们对三原色构成色彩的固有概念,把他们领回到黑白灰的世界,从头开始。乔治的那双手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在巴黎学习期间,我一直保持着跟国内摄影朋友的联系。他们希望与国外摄影师水准同步的迫切愿望让我非常感动,但有些人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也令人担忧。2002年8月份回国期间,与曾璜先生就摄影的话题海阔天空地聊得很投机。在谈论到对一些摄影大师的认识和对摄影本身解剖的时候,曾璜先生把一种担心用两个字来概括:误读。这种由于缺乏系统化全面实时交流带来的误读,东西方摄影师之间共同存在。这次的谈话促使我产生了对一些欧洲摄影人进行访谈的想法,就国内摄影界感兴趣的话题走访这些专业人士。希望能够让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了解这些专业人士的思路。
皮埃尔-伊夫·马埃(Pierre-Yves Mahe)是我第一个走访对象。在1984年创立巴黎摄影学院之前,他是位商业摄影师,与高登·布朗(Gordon Brown①)和里查德·D·扎卡亚(Richard D. Zakia②)共同著有《分段曝光系统》(Stop-System)一书(该书是巴黎摄影学院传统银盐摄影教学的基础教材);是法国著名代理商PROPHOT③的董事;在从事摄影教育的18年期间,培训了大批在法国的Apple,Canon,Fujifilm,Konica,Minolta,Nikon,Polaroid,Gamma等机构的技术人员和摄影师,以及来自世界各地学习摄影专业的学生;1999年7月,他开始修缮摄影术创始人涅普斯(Nicephore Niepce)的故居,收集整理涅普斯发明摄影术的手稿并拥有对故居的管理权;2002年建立Pixoclock图片银行。
皮埃尔的摄影教学方针是一切符合市场需求。在数字摄影技术到来之前,他已经着手调整巴黎摄影学院的教学内容,为此受到业内同行的嘲笑。皮埃尔在巴黎摄影学院确立了传统银盐摄影是跨入数字高端的技术基础的概念。要求全日制学生全面了解摄影技术的变革过程,进行高强度实际操作练习,毕业后能直接胜任工作。多年来学院与如玛格南(Magnum)图片社和ELLE杂志社等机构建立直接联系,为毕业生提供不同类型的实习机会。对皮埃尔的访谈是从对摄影术起源的重新认识开始的。
高磊:去年见到您的时候是在涅普斯拍摄第一张照片《窗外的庭院》的工作室,那间阁楼。当时您站在那间窗口,我注意到您的裤腿上有泥巴,很像钓鱼回来的农民。这一年来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皮埃尔:实际上从1999年7月1日开始,我和我的同伴就开始修缮复原涅普斯的工作室了,因为有原始的手稿和照片留下来,我们可以完全恢复当年涅普斯的工作环境,并按照他的实验程序,拍摄出相同的《窗外的庭院》。我每年需要花一半的时间来照料故居,2003年的6月可以全面完工,到时候将会把这幢房子变成博物馆。我在整理故居的时候,从地窖里发现了几瓶红酒,相信是涅普斯那时候存放的,不过我们把它喝了,这算不算新发现?哈哈哈。
高磊:我以前了解到是法国人达盖尔(Louis Jacques Mande Daguerre)发明了达盖尔式摄影法,很少有资料介绍涅普斯,他们两者之间是到底是谁先发明了摄影术呢?
皮埃尔:是涅普斯。他与达盖尔是同一时期的人。涅普斯在法国东部乡村用沥青涂布在抛光金属板面,让光线通过装置在封闭木盒上的透镜,长时间曝光并保留住影像(日光蚀刻法Heliography)的时候,达盖尔在巴黎忙着展示他的透景画(Diorama)。达盖尔也尝试了保留光影的实验,但没有成功。1829年涅普斯和达盖尔开始合作研究。 1833年涅普斯去世后,达盖尔独自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到1938年发明了达盖尔银版法Daguerreotype),就是我们一直使用的银盐获取和保留图像的方法。所以说涅普斯在1824年发明了摄影术,达盖尔在1838年发明了银板法。
高磊:1816年涅普斯拍摄了第一张照片,但无法保留影像。直到1824年发现用日光蚀刻法(Heliography)保留影像的方法,现在保留下来的1827年的这张用该方法拍摄的《窗外的庭院》,我们是否就认为这就是第一张照片?涅普斯有没有拍摄其他照片并留下来?
皮埃尔:是的。当时的图像主要采用蚀刻法( Etching )留在金属板上的,这些金属板被反复使用,原先的影像会被刮去,保留至今的只能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无法知道在1826年到1827年之间涅普斯拍摄了多少幅照片。他在寻找拾取和保留影像方法的实验中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方法,用阳光摄影法(Positive-negative bitumen heliography, unetched)获取并记录影像才是摄影术的开端。
高磊:除了对其历史性的考究,反观涅普斯和达盖尔的发明,这对解读今天的影像纪录有什么现实意义?对使用数字摄影的摄影师来说,了解这种传统摄影的方式有必要性吗?
皮埃尔:我想今天不会再有人用涅普斯的方法来记录影像了,人类一直在拓展传播技术,就像电子邮件代替电报一样,我们知道人们是会接受新的图像记录方式的,今天不会有人争论是应该用金属板还是用纤维基来记录图像,因为关键是在于图像的无损保存和传播,而不是应该用什么来保存。对一个摄影师来说,需要知道从光到影像保留的历史过程,知道银盐技术,因为摄影技术的理论和发展都是在使用银盐的过程中产生和成熟的。不论是用银盐还是像素,记录的是光,摄影师需要具有对光的把握能力,这是反观历史的意义。
高磊:您是什么时候将数字概念纳入摄影教学中的?当时人们的反应如何?现在的反映又是如何?数字摄影在许多领域逐渐被接受,这对今后的教学大纲会有影响吗?
皮埃尔:10年前我们就有了第一批“苹果”电脑,虽然没有象今天这样将数字技术贯穿摄影全过程,但是我们已经有了这方面的预感。我当时就提倡电脑技术与摄影技术的联合运用,当然今天看来当时的想法很幼稚,我受到了来自行业内专业人士的嘲笑。1994年,数字摄影正式成为教学内容,我们知道社会需要掌握了数字技术的摄影师。现在大家逐步认同了数字技术,《巴黎竞赛》杂志(Paris Match)曾让所有的摄影记者带好自己的摄影器材集合,老板告诉大家:现在把你们的机器都扔到垃圾桶里去,我们改用数字相机了。玛格南图片社希望我们帮助他们把图片库数字化,一些图片社解除了与签约摄影师的合同转而向世界各地的自由摄影师索稿,至少这是由于数字图像传送便捷带来的后果。我们正在为一些知名机构培训数字摄影,数字后期制作和数字输出方面的人员,其中包括巴黎Epson公司的技术人员。在巴黎,一个平常的数字摄影师要比一个优秀的传统摄影师更容易找到工作。银盐技术作为记录影响的手段,早晚会像蒸汽机车一样,只有在博物馆才能看到。
高磊:是下下个世纪的人们像我们今天看涅普斯的博物馆一样吗?
皮埃尔:哈哈,你能活到那一天的。即使如此,教学上不会放弃传统银盐摄影,毕竟数字摄影师不是电脑平面设计师,摄影师的工作是从概念和对光的把握开始的,他掌握了数字相机拍摄技术,用电脑处理图像和输出的技术,就是数字摄影师了。后期的数字处理无法替代摄影师的拍摄思想和用光线雕刻概念的创造力,而这种创造力是由银盐摄影积累的理论和实践经验作为背景的。数字摄影师不能不知道传统银盐摄影,所以我们还是用《分段曝光法》(Stop-System)作为教学的大纲。当世界上绝大多数摄影师逐步全面掌握了数字的成像、制作、输出技术以后,我们的教学方向会转向如何使用数字技术,更加清楚地认识光本身,精确地用光线来创造极端品质的图像,而不是在电脑上用数字技术制造。
高磊:您刚才提到了“分段曝光法”(Stop System),是否谈谈它与“区域曝光法”(Zone System)有什么不同?
皮埃尔:“区域曝光法” 是针对通过曝光和显影获得理想密度的底片而言的,对于使用大片幅技术相机的摄影师,“区域曝光法”提供了“预见”影调的理论。“分段曝光法”是为使用筒装胶片(指小片幅)的摄影师写的,现代胶片的宽容度和相机的曝光准确性,使得到满意的底片密度变得简单了,“分段曝光法”重点在底片显影后的制作方法,也对影棚摄影的布光和曝光测试提供了参考标准。
高磊:2002年9月份我在科隆摄影博览会(Photokina)看到了一些摄影器材供应商已经重组了新的产业链。比如Ilford推出的数字输出耗材代替了以往耳熟能详的胶片、相纸和化学药剂等产品。人工光源产品新推出的适合数字的灯光系统特别引人注目。以Ilford为例,在他们的喷墨打印纸包装盒上带有包含ICC Profile的条形码,不同批量生产的纸张带有不同的这类条形码,这些编码通过一个手持扫描仪可以直接输入电脑并自动嵌入打印程序中。我与Ilford的技术人员交谈后得知,他们与Epson共同编写了这些ICC Profile,使Ilford的喷墨打印纸与Epson Stylus Photo高端打印机非常具有亲和力。这样的例子几乎充斥了这届Photokina。材料制造商往往是对市场最敏感的,也是最早全面地进行市场分析预测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是否可以说数字技术以超出我们想象的速度,全面地,系统化地进入了摄影领域?
皮埃尔:说得对。
高磊:数字摄影的创作自由度和对准确性的把握比银盐摄影更大,我在学习和工作中体会到了这点。但对一名职业摄影师而言,完成从银盐到数字的过渡,除了解除心理戒备以外,还需要什么具体的准备?
皮埃尔:对光的准确把握。以往摄影师会怀疑胶片、冲洗等因素使他无法达到对图像的品质要求,现在直方图立刻可以告诉他:老兄,是你自己的问题。摄影师可以立刻调整到符合要求,如果看不懂直方图,说明这个摄影师需要这方面的训练。然后就是对色彩管理系统和文件格式的全面了解,至少应该知道如何用图像软件,比如Photoshop来对图像进行后期处理,传输和版权保护。
高磊:我一直怀疑数字的输出能力是否可以达到我们心目中对黑白影像的品质标准。我想数字摄影对银盐摄影的全面替代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您是如何看的?
皮埃尔:这是个技术性很强的问题,必须由像让(Jean Vassuer)这样的专家来回答你。他一直与EPSON保持密切联系,我想这一定是个让他头痛的问题。
高磊:我打算在以后的访谈与让专门讨论数字成像的特点、方式、色彩管理和输出等方面的问题。我想这些对中国的摄影师们系统了解数字摄影的过程有帮助。
皮埃尔:让在帮助一些摄影师转向数字,他能够告诉你想知道的,我认识他15年了,到今天还是觉得他是最棒的。
高磊:我觉得奇怪的是:互联网商务走向低谷的时候,您投资开发Pixoclock图片银行,这么做似乎不合常理。
皮埃尔:两个理由:Pixoclock是在我们现成的产业链中加入一环,没有孤立竞争的压力。还有这是让想做的事,一次我们俩喝酒时提起的,为了朋友高兴,就做了。Pixoclock为自由摄影师提供了图片销售的渠道,我们不收佣金,图片收入全归摄影师本人,加入这个银行的摄影师需要交纳年费,我们靠这个收入来维护Pixoclock的运行。
高磊:如果我们现在站在Niepce当年拍摄《窗外的庭院》的阁楼窗边,拿着Leica旁轴相机在大谈数字摄影的话,您会有什么感觉?
皮埃尔:哈哈哈。Niepce告诉了我们如何能够留住影像,银盐胶片让摄影艺术走向成熟,数字技术会怎么样呢?你怎么看?
高磊:让摄影与思维同步起来?哈哈。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法国当代摄影系列访谈之一在银盐与数字之间游走
Image: From Silver Salt to Digital
文/高磊#
Text by Gao Lei
编者按:如今,越来越多摄影界的朋友到国外游学、访问,与国外摄影界人士面对面地交流。我们希望籍“海外现场”栏目,开辟一个窗口,让读者和我们一起分享他们的所见所闻。
高磊先生,网名“背心”,曾活跃于互联网上的摄影论坛;有一段时间突然在网上消失,再联系的时候,他的朋友发现他已经在巴黎学习摄影。2002年8月在曾璜先生的引见下,编者见到了回国休假的高磊,他谈到了做一个法国当代摄影系列访谈的设想。回到法国之后,高磊一直在通过互联网告诉我们访谈的进展情况,而且经过高磊与法国有关机构一系列复杂的商谈,我们终于在本期杂志发稿之前得到了皮埃尔-伊夫·马埃、德芒日·弗朗西斯等摄影师以及Gamma图片社授予的图片使用权,于是这篇关于最老与最新的摄影技术的访谈成为本栏目的开篇。
我的房东老太太是个退休的钢琴教师,一次到我的住处闲聊,饶有兴趣地走进我的暗房,拿起一张试样片说:“这样的片子我建议你不要用涂塑相纸(RC),最好用纸基(FB)相纸,不然可惜了。”我非常有兴趣地问她:“你也摄影吗?”她笑着回答我:“不,社区有一些喜欢摄影的家庭妇女,我经常去看她们的照片。”类似这样的问答我遇到很多次,但没有一个对象是专业摄影师。法国人对图片制作的质量,似乎一眼就能看出好坏来。
这不由使我想起在国内的时候,为了买到依尔福的黑白相纸我专门跑到杭州,没有选择尺寸的余地,也没有选择可变反差或者不同纸基的机会,只有先抱能买到的相纸回家,然后在洗手间印出一张张照片。终于有一天,一些在美国的摄影朋友带回来他们的片子,大家聚集杭州,比较后惊讶地发现,同样的依尔福涂塑相纸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在为了得到一卷柯达Tri-X胶片而需要打无数电话预订的窘态下,摄影师相当部分的才华被禁锢住了;在向冲印店技师再三叮嘱图片输出要求的时候,摄影师相当部分的创造力被剥夺了。在有限的物质空间寻找突破的过程中,很多摄影师没有条件直接接触能延伸他们艺术发挥的技术方法,也没有机会亲身感受什么是高质量制作的标准;在狭小的获奖通道中,按着“大师”的棋谱厮杀,中国的摄影师活着真累。
我选择了到巴黎学习摄影,因为这里是摄影术的发源地,也是现今各种流派、主义的集结地。我要亲身接触这些在另外的时区同样拿着相机的人们,看看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
巴黎摄影学院(Speos, Paris Photographic Institute)是一所同时用英语和法语授课的学校。对全日制的学生从传统银盐到高端数字,从新闻纪实到影棚摄影进行了全面系统化的训练。巴黎市众多的博物馆,展览馆和永不停顿的各类作品展示,为学生提供了丰富的人文环境和艺术氛围。从这些老师身上很容易地链接到一些在世的或去世的摄影大师的故事。我记得有段有趣的对话,老师要我说出记忆最深的摄影家和他们的特点,我回答很干脆:卡蒂埃-布勒松,决定性瞬间。老师回答更干脆:我们有过一个卡蒂埃-布勒松,不需要一百个。这句话在一秒钟内让我懂得了对大师的尊重与不拘泥之间的关系。接着是每个学生入学的第一次作业,没有提示,没有具体要求,拍摄一幅照片——苹果。这不是一次摄影水平的例行检查,而是对每个人观察表达方式的摸底,这些上交的照片中表现了生命,性,死亡,环境,思索,运动,循环以及看不懂的一切。老师肯定了每个人的自由表达方式,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对人个体的尊重,而是一种接受事物多元论的哲学。评语很简单:在坚实的技术基础上自由表达,没有公式,大师就是你们自己。
开学时的这段插曲一下子让我用一种肆无忌惮的眼光开始重新打量摄影。乔治·费弗尔(Georges Fevre)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暗房浸淫了一辈子,显然他不属于数字时代。他刚探望过卡蒂埃-布勒松,告诉我们他的这位朋友真的老了。我们站在数字的坐标点上回头向他们那代人留下的里程碑敬礼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难道时间真的能够把一段辉煌塞到厚厚的书页里,让它渐渐布满灰尘?我问乔治:用电脑一次可以完成精确的后期制作,传统暗房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我知道这是个很可能伤害他的一个问题,乔治告诉我:这是不同的方法在做相同的光的游戏,在暗房里我感觉自己就是光。我们亲眼见到乔治用一双苍老的手,抓住那一束光,把它扭转,挤压,然后放置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在我按住Photoshop的自动功能按钮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双苍老而充满魔幻的双手,恍然明白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和痴迷一直存在于每张经典画面的背后,但人们没有记录它,电脑便捷的自动按钮使我们忽略了这种认真投入的过程,失去了体验这种认真投入构建扎实基础的乐趣,而这种认真应该在摄影师的血液中浸透,溶解。有趣的是,当今在巴黎当红的一些摄影师在使用了高端数字设备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头来重新认识光,对他们进行培训的让·瓦瑟(Jean Vasseur)彻底地摧毁了人们对三原色构成色彩的固有概念,把他们领回到黑白灰的世界,从头开始。乔治的那双手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在巴黎学习期间,我一直保持着跟国内摄影朋友的联系。他们希望与国外摄影师水准同步的迫切愿望让我非常感动,但有些人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也令人担忧。2002年8月份回国期间,与曾璜先生就摄影的话题海阔天空地聊得很投机。在谈论到对一些摄影大师的认识和对摄影本身解剖的时候,曾璜先生把一种担心用两个字来概括:误读。这种由于缺乏系统化全面实时交流带来的误读,东西方摄影师之间共同存在。这次的谈话促使我产生了对一些欧洲摄影人进行访谈的想法,就国内摄影界感兴趣的话题走访这些专业人士。希望能够让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了解这些专业人士的思路。
皮埃尔-伊夫·马埃(Pierre-Yves Mahe)是我第一个走访对象。在1984年创立巴黎摄影学院之前,他是位商业摄影师,与高登·布朗(Gordon Brown①)和里查德·D·扎卡亚(Richard D. Zakia②)共同著有《分段曝光系统》(Stop-System)一书(该书是巴黎摄影学院传统银盐摄影教学的基础教材);是法国著名代理商PROPHOT③的董事;在从事摄影教育的18年期间,培训了大批在法国的Apple,Canon,Fujifilm,Konica,Minolta,Nikon,Polaroid,Gamma等机构的技术人员和摄影师,以及来自世界各地学习摄影专业的学生;1999年7月,他开始修缮摄影术创始人涅普斯(Nicephore Niepce)的故居,收集整理涅普斯发明摄影术的手稿并拥有对故居的管理权;2002年建立Pixoclock图片银行。
皮埃尔的摄影教学方针是一切符合市场需求。在数字摄影技术到来之前,他已经着手调整巴黎摄影学院的教学内容,为此受到业内同行的嘲笑。皮埃尔在巴黎摄影学院确立了传统银盐摄影是跨入数字高端的技术基础的概念。要求全日制学生全面了解摄影技术的变革过程,进行高强度实际操作练习,毕业后能直接胜任工作。多年来学院与如玛格南(Magnum)图片社和ELLE杂志社等机构建立直接联系,为毕业生提供不同类型的实习机会。对皮埃尔的访谈是从对摄影术起源的重新认识开始的。
高磊:去年见到您的时候是在涅普斯拍摄第一张照片《窗外的庭院》的工作室,那间阁楼。当时您站在那间窗口,我注意到您的裤腿上有泥巴,很像钓鱼回来的农民。这一年来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皮埃尔:实际上从1999年7月1日开始,我和我的同伴就开始修缮复原涅普斯的工作室了,因为有原始的手稿和照片留下来,我们可以完全恢复当年涅普斯的工作环境,并按照他的实验程序,拍摄出相同的《窗外的庭院》。我每年需要花一半的时间来照料故居,2003年的6月可以全面完工,到时候将会把这幢房子变成博物馆。我在整理故居的时候,从地窖里发现了几瓶红酒,相信是涅普斯那时候存放的,不过我们把它喝了,这算不算新发现?哈哈哈。
高磊:我以前了解到是法国人达盖尔(Louis Jacques Mande Daguerre)发明了达盖尔式摄影法,很少有资料介绍涅普斯,他们两者之间是到底是谁先发明了摄影术呢?
皮埃尔:是涅普斯。他与达盖尔是同一时期的人。涅普斯在法国东部乡村用沥青涂布在抛光金属板面,让光线通过装置在封闭木盒上的透镜,长时间曝光并保留住影像(日光蚀刻法Heliography)的时候,达盖尔在巴黎忙着展示他的透景画(Diorama)。达盖尔也尝试了保留光影的实验,但没有成功。1829年涅普斯和达盖尔开始合作研究。 1833年涅普斯去世后,达盖尔独自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到1938年发明了达盖尔银版法Daguerreotype),就是我们一直使用的银盐获取和保留图像的方法。所以说涅普斯在1824年发明了摄影术,达盖尔在1838年发明了银板法。
高磊:1816年涅普斯拍摄了第一张照片,但无法保留影像。直到1824年发现用日光蚀刻法(Heliography)保留影像的方法,现在保留下来的1827年的这张用该方法拍摄的《窗外的庭院》,我们是否就认为这就是第一张照片?涅普斯有没有拍摄其他照片并留下来?
皮埃尔:是的。当时的图像主要采用蚀刻法( Etching )留在金属板上的,这些金属板被反复使用,原先的影像会被刮去,保留至今的只能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无法知道在1826年到1827年之间涅普斯拍摄了多少幅照片。他在寻找拾取和保留影像方法的实验中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方法,用阳光摄影法(Positive-negative bitumen heliography, unetched)获取并记录影像才是摄影术的开端。
高磊:除了对其历史性的考究,反观涅普斯和达盖尔的发明,这对解读今天的影像纪录有什么现实意义?对使用数字摄影的摄影师来说,了解这种传统摄影的方式有必要性吗?
皮埃尔:我想今天不会再有人用涅普斯的方法来记录影像了,人类一直在拓展传播技术,就像电子邮件代替电报一样,我们知道人们是会接受新的图像记录方式的,今天不会有人争论是应该用金属板还是用纤维基来记录图像,因为关键是在于图像的无损保存和传播,而不是应该用什么来保存。对一个摄影师来说,需要知道从光到影像保留的历史过程,知道银盐技术,因为摄影技术的理论和发展都是在使用银盐的过程中产生和成熟的。不论是用银盐还是像素,记录的是光,摄影师需要具有对光的把握能力,这是反观历史的意义。
高磊:您是什么时候将数字概念纳入摄影教学中的?当时人们的反应如何?现在的反映又是如何?数字摄影在许多领域逐渐被接受,这对今后的教学大纲会有影响吗?
皮埃尔:10年前我们就有了第一批“苹果”电脑,虽然没有象今天这样将数字技术贯穿摄影全过程,但是我们已经有了这方面的预感。我当时就提倡电脑技术与摄影技术的联合运用,当然今天看来当时的想法很幼稚,我受到了来自行业内专业人士的嘲笑。1994年,数字摄影正式成为教学内容,我们知道社会需要掌握了数字技术的摄影师。现在大家逐步认同了数字技术,《巴黎竞赛》杂志(Paris Match)曾让所有的摄影记者带好自己的摄影器材集合,老板告诉大家:现在把你们的机器都扔到垃圾桶里去,我们改用数字相机了。玛格南图片社希望我们帮助他们把图片库数字化,一些图片社解除了与签约摄影师的合同转而向世界各地的自由摄影师索稿,至少这是由于数字图像传送便捷带来的后果。我们正在为一些知名机构培训数字摄影,数字后期制作和数字输出方面的人员,其中包括巴黎Epson公司的技术人员。在巴黎,一个平常的数字摄影师要比一个优秀的传统摄影师更容易找到工作。银盐技术作为记录影响的手段,早晚会像蒸汽机车一样,只有在博物馆才能看到。
高磊:是下下个世纪的人们像我们今天看涅普斯的博物馆一样吗?
皮埃尔:哈哈,你能活到那一天的。即使如此,教学上不会放弃传统银盐摄影,毕竟数字摄影师不是电脑平面设计师,摄影师的工作是从概念和对光的把握开始的,他掌握了数字相机拍摄技术,用电脑处理图像和输出的技术,就是数字摄影师了。后期的数字处理无法替代摄影师的拍摄思想和用光线雕刻概念的创造力,而这种创造力是由银盐摄影积累的理论和实践经验作为背景的。数字摄影师不能不知道传统银盐摄影,所以我们还是用《分段曝光法》(Stop-System)作为教学的大纲。当世界上绝大多数摄影师逐步全面掌握了数字的成像、制作、输出技术以后,我们的教学方向会转向如何使用数字技术,更加清楚地认识光本身,精确地用光线来创造极端品质的图像,而不是在电脑上用数字技术制造。
高磊:您刚才提到了“分段曝光法”(Stop System),是否谈谈它与“区域曝光法”(Zone System)有什么不同?
皮埃尔:“区域曝光法” 是针对通过曝光和显影获得理想密度的底片而言的,对于使用大片幅技术相机的摄影师,“区域曝光法”提供了“预见”影调的理论。“分段曝光法”是为使用筒装胶片(指小片幅)的摄影师写的,现代胶片的宽容度和相机的曝光准确性,使得到满意的底片密度变得简单了,“分段曝光法”重点在底片显影后的制作方法,也对影棚摄影的布光和曝光测试提供了参考标准。
高磊:2002年9月份我在科隆摄影博览会(Photokina)看到了一些摄影器材供应商已经重组了新的产业链。比如Ilford推出的数字输出耗材代替了以往耳熟能详的胶片、相纸和化学药剂等产品。人工光源产品新推出的适合数字的灯光系统特别引人注目。以Ilford为例,在他们的喷墨打印纸包装盒上带有包含ICC Profile的条形码,不同批量生产的纸张带有不同的这类条形码,这些编码通过一个手持扫描仪可以直接输入电脑并自动嵌入打印程序中。我与Ilford的技术人员交谈后得知,他们与Epson共同编写了这些ICC Profile,使Ilford的喷墨打印纸与Epson Stylus Photo高端打印机非常具有亲和力。这样的例子几乎充斥了这届Photokina。材料制造商往往是对市场最敏感的,也是最早全面地进行市场分析预测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是否可以说数字技术以超出我们想象的速度,全面地,系统化地进入了摄影领域?
皮埃尔:说得对。
高磊:数字摄影的创作自由度和对准确性的把握比银盐摄影更大,我在学习和工作中体会到了这点。但对一名职业摄影师而言,完成从银盐到数字的过渡,除了解除心理戒备以外,还需要什么具体的准备?
皮埃尔:对光的准确把握。以往摄影师会怀疑胶片、冲洗等因素使他无法达到对图像的品质要求,现在直方图立刻可以告诉他:老兄,是你自己的问题。摄影师可以立刻调整到符合要求,如果看不懂直方图,说明这个摄影师需要这方面的训练。然后就是对色彩管理系统和文件格式的全面了解,至少应该知道如何用图像软件,比如Photoshop来对图像进行后期处理,传输和版权保护。
高磊:我一直怀疑数字的输出能力是否可以达到我们心目中对黑白影像的品质标准。我想数字摄影对银盐摄影的全面替代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您是如何看的?
皮埃尔:这是个技术性很强的问题,必须由像让(Jean Vassuer)这样的专家来回答你。他一直与EPSON保持密切联系,我想这一定是个让他头痛的问题。
高磊:我打算在以后的访谈与让专门讨论数字成像的特点、方式、色彩管理和输出等方面的问题。我想这些对中国的摄影师们系统了解数字摄影的过程有帮助。
皮埃尔:让在帮助一些摄影师转向数字,他能够告诉你想知道的,我认识他15年了,到今天还是觉得他是最棒的。
高磊:我觉得奇怪的是:互联网商务走向低谷的时候,您投资开发Pixoclock图片银行,这么做似乎不合常理。
皮埃尔:两个理由:Pixoclock是在我们现成的产业链中加入一环,没有孤立竞争的压力。还有这是让想做的事,一次我们俩喝酒时提起的,为了朋友高兴,就做了。Pixoclock为自由摄影师提供了图片销售的渠道,我们不收佣金,图片收入全归摄影师本人,加入这个银行的摄影师需要交纳年费,我们靠这个收入来维护Pixoclock的运行。
高磊:如果我们现在站在Niepce当年拍摄《窗外的庭院》的阁楼窗边,拿着Leica旁轴相机在大谈数字摄影的话,您会有什么感觉?
皮埃尔:哈哈哈。Niepce告诉了我们如何能够留住影像,银盐胶片让摄影艺术走向成熟,数字技术会怎么样呢?你怎么看?
高磊:让摄影与思维同步起来?哈哈。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