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素琛做姑娘时，袅袅婷婷，一副清丽的小家碧玉模样，追着赶着的人哪里会少，只是她从小受了母亲和父亲吵闹不合的熏陶，万事都过于小心，尤其是终身大事，结果白白耽误了。熬成老姑娘时开始懊恼警醒已经晚了，有看见女人流逝而去的青春年华会转的么？
一个熟人给介绍了立凯，大学里的副教授，因为埋头科研疏忽了终身，媒人是这样说的。可相亲时一见，素琛终于明白立凯在相对较年轻的年纪里，缘何能够读完博士，又升为副教授。五短身材，胖倒是不胖，还是说健壮罢，顶着卷得没有方向的头发，带着厚如瓶底儿的眼镜，仅比素琛高五公分，两个人站在一起，几乎同高，面上倒是很干净，只是眼上的重量，常年日久，将鼻骨压得变形了，连带着整个脸也发生奇异的变化，仿佛一块圆润的面团，被人有两只手粗暴的乱揉了几下，五官都挤到一起去了。这样的人，不读博士，还能干什么，素琛都忍不住替他欣慰。
素琛看出来立凯对她是极为满意的，相亲宴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约她。可她却灰心得要命，明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之前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不是说埋头学业耽误了么，多可笑，一个博士能留到现在给她？婉转得说自己没时间，不过也没将话说死，留下了一条仅能过风的小缝。
相亲时，母亲跟着一起去的，回来以后，看到素琛落寞寂寥的样子，忍不住劝，到了这个年纪，还计较什么外表，只要人的心，可以保证就行了，还拿自己当例子。父亲确实是远近称道的英俊，可两个人，终究还是闹了一辈子，到现在老了，依然你是你，我是我，年轻时的创伤太重了，年龄摸不掉记忆，相反到强化了。唠叨起来，开头总是那个时候，你总早晚不归家，惹一身腥……父亲总逃得远远的，提这个鸟笼子，扎在街头老人堆里，一天一天，仿佛没有尽头，又一刻不停地奔向终点，素琛看着都觉得绝望，活着的人却照旧吃饭，睡觉。
人的心，谁能看见，就是扒开胸膛，挖出来，也不过是一团流着血的肉，开始还能跳跳，没有了人体的支撑，过不了一会儿，就完了。素琛纳罕古人的智慧，将心的学名命为心脏，可不是脏么，从别人受的肮臜之气，自己的龌龊念头，哪个不是从那里流进流出，每个人，却都要带着它行走生活，不脏不行。
立凯约了几次，都不见素琛出来，心里略略明白了几分，大约是嫌自己长相对不起观众，他自己照着镜子，打眼望去，竟突然发觉根本不认识里面那个人，那么突兀的一张脸，怎么会是他！立凯早年读书时，知道自己无法受到女孩子的注意，就是奔了命的呼喊，大概也是没有哪个女孩子听得见，心里不禁自卑，是真正的埋头学习，不照镜子。这两年愈发显得老相了，为了将乱草般倔强的头发理顺，用了不少发油，结果满头腻腻得发亮，仿佛抹了过多桂花油的豆腐西施。这乍一照，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不过他这次真的喜欢上了素琛，心里焦着一股劲，堵在喉咙眼，上不上下不下，仿佛要蹦出来。相亲的时候，他坐在素琛的对面，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放在腿上，不停地绞过来绞过去，细致莹白；头顶上的头发乌黑溜直，像是烫过直板，不过他可以肯定没有，那个自然的光泽不是能够做出来的。偶尔一次抬头，立凯看见她小小的脸庞，象牙白，眉眼像是用刀子故意刻出来的标致，眼睫毛扑扑娆娆，将瞳孔都遮住了，微微一抿嘴，腮上立即凹出若有若无的酒窝，将中间挺直的小鼻子，衬托得线条柔软。
媒人梁姐是素琛单位的，下了班，没有如往常一样，像一阵旋风式的回家，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在她那里没有计划生育的，只有婆婆和丈夫的鼓励，一定要生个儿子，他们家倒是有钱和权，罚金也不是小数目。素琛看着她因连年生育而开始浮肿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下巴到脖子的分界线已经没有了，直接通在一起，怎么看都让人想起猪的脖子，不禁悲哀，连她都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别人肯定也是一样的罢。
梁姐磨磨蹭蹭等着素琛一起走。两个人去车库推自行车，素琛发现自己的车子被人拔了气门芯，前后轱辘都瘪瘪的，塌在地上，忍不住丧气地踹了几脚，还是忍着气，推到门口修车处，让师傅给安上新的。梁姐的嘴一直没停，不过气顶到素琛的眼窝，鼓胀胀的，眼皮像是冲了很多水，应该肿了罢，梁姐的声音，如洇了水的旧书，湿嗒嗒得粘糊，揭都揭不开。
梁姐说，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再挑可就没得挑了，女人要是过了三十，结了婚，那是成熟少妇，别有风韵，不结婚，那就是烂掉的黄花菜，想炒都上不了桌，要不是老处女，就是风流成性。
素琛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师傅的手，上面沾满了乌亮的黑机油，骨节粗大，青筋暴起，耳朵被梁姐占山为王，安营扎寨，中国话里的音节从梁姐的嗓子里杀出来，毫不留情。
倒是修车师傅笑道，这位大姐，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操心呐。将她当成母亲辈上的人看，梁姐脸上有些挂不住。素琛回道，梁姐关心我呢，我肯定记着。这才有些缓过来的模样，不过话是少了。
素琛明白梁姐的意思，就是让她跟立凯处处，怎么说人家也是个教授，她不过是个办公室小文员，每天除了打字复印之外，就是在电脑面前坐着，谁也看不见她看什么。就算是外表不行，软条件起码是过得去的。过了这么些日子，立凯的模样早就模糊了，好像记得那么个人影，一头油腻的发倒是印象深刻。素琛想，拒绝了这么多次，对梁姐也是冷淡之极，谁还会再联系呢，不过他要是再来电话约，她倒是下决心答应。
立凯从前一直在自卑中，将青春垒在书中度过，现在才尝到恋爱的煎熬滋味，女方一只躲躲闪闪，每次鼓起勇气，都只说最近比较忙，过段时间再说，话也不说死，不让人绝望，更不给人希望，这个比自卑还痛苦。在实验室里，对着一排试验机械，眼前跳动的数字结果，都成了素琛的那样小脸，带着弥漾的浅笑。他不停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一天两盒还不够，一块七一盒的青州烟，猛烈劲冲，还挡不住这晚来的情感。
学生都知道他恋爱了，有几个要好的，还跑到他家里，给出谋划策。他看不上学生幼稚的小伎俩，不过倒是喜欢有人喧闹，将空荡荡的房子充满，把痛苦也疏散，降低浓度，还能好过一点。学校根据人才政策，分给他的房子。小毛说，老师，你干脆天天送花，她一天不见，你就不停，实在不行，你到她家门口堵着。看来，小毛以为他这个教授是马路求爱的小阿飞。
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又拨了素琛的电话，那边一把素淡的声音问，谁呀。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又不舍得挂掉，素琛细细的喘气声，从电话线一直传到他的鼓膜，仿佛一根头发丝在里面不停的舞动，痒得厉害，却有一种隐秘的快感。那边等了半天，突然问道，是元立凯么？
立凯忙答应了一声，问道，这个周末有时间么？说完自己心里悲哀等待着，仿佛那只撞倒树桩上的兔子，大块大快的决绝惨烈。没想到素琛竟答应了，他也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是纳罕之外，带着一股抖索不停的激动。
素琛在电话这头，能够清晰听到立凯的语无伦次，心里升起一股怜惜的宽容，说道，你给我打电话就行，我等着。然后挂了。她的房间里暗暗的，灯早就关了，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从前，她也曾经对着一个人，语无伦次过。那样的故事里，总有一个英俊如王子的少年，一个心事如莲的清怜少女，爱啊，不爱啊，和啊，分啊，闹得纷纷扬扬，一颗心被割的七零八碎，然后各自奔着自己的前程，花开两朵，各自妖娆。素琛在那个晚上，就想起了歆仁，很久都没有想过的人。
周末素琛从楼上就远远看见，立凯在小巷口等着，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正在等待发落，不禁暗暗想，自己竟那么可怕么。她也觉得外表不能当饭吃，只要他对她好。
素琛穿着长裙短衫，一身都是素净的颜色，模模糊糊，倒是眼睛很分明，乌黑的眸子，从睫毛下稍稍露出触角，一层淡妆，不细看，很难发觉，她喜欢用黄瓜做面膜，蛋青蜂蜜除皱，西红柿美白，是自然妆容的拥护者。眼角的细纹却是骗不了人的，只是她的眼睛双得厉害，那道线将那些纹路都生生截断了，倒总也不显得老。手腕脉搏处用了一点点香水，味道很淡薄，约摸着别人闻不到的程度，愉悦自己而已。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都没有说话。立凯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素琛却是不想开口，有些事情，也不是几句话能够解决的。两人之间，除了天和地之外，就只有静默填充成的真空，比撒哈拉沙漠还辽阔，干燥。素琛几乎能够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啪，啪，像过节时孩子玩的烟花捻子在霹了啪啦的炸，点点萤火虫的光。
到底还是立凯先说的话，第一句就呆呆得说，我觉得你真美丽。素琛微微笑了，但绝没有别的讥讽之意，能辨出里面的真情，她倒是大方答道，美与不美，都在人的眼光里。
他们当然是去看电影。去咖啡馆，没有几句话就冷场了，碰上素琛这样不惯喝咖啡的，更糟；去公园，天气变幻莫测，就是预报再准，也会有失误，站在那样公共场合，就像是将内裤晾到大街上，别人就是看不见，自己也羞愧；但看电影就大不同，隐隐暗暗的影院里，两个人并排坐着，中间摆上饮料和零食，吃与不吃都无所谓，但必须有，感动流泪，对方都看不见，若是碰上有趣的，还可以随便讨论一下，借着电影的幌子，一般不会失误，不过这也是有危险的，一定要定好片子，最好是看过一遍，心里有数的，否则让对方决定为上策，冒冒失失地选了个英美大片，一看原来是成人教育的，那可就糟了。
立凯问她爱看什么样的，素琛说，什么样的都行。一句话将责任推得远远的，立凯只好自己上阵，跑到卖票处，头凑进窗口里去，和卖票大娘沟通去了。
他原来就很少看电影，倒是呆在实验室里的时间，几乎占住了多半个生命，学生给他参谋，让去看《泰坦尼克号》，那个时候，杰克和露丝的海上爱情，那个有名的姿势，还没有过时。
可那天很不巧，影院里没有那个电影的单子，人家推荐给他一个韩国片《春逝》，他一听到有“逝”这个字，不知怎么了，从心里很抗拒，总觉得不吉利。
素琛从后面说，就看那个罢，我挺喜欢李英爱的，她好些年没出来演电影了。
影片开始时，男主人公追着祖母，一起去火车站，等待早年和别的女人出走，一直没有回来的，年轻时的祖父。立凯突然低低地说，我的祖母也那个年纪了，整日就像个孩子，喜欢在故乡的小路上，慢慢地走，遇见一个人，不管认不认识，都想跟人说几句话。素琛也低低地应道，人生其实就是个不圆的圆周，走到终点时，渐渐开始回归童年，只是这身子却已是老朽了。
素琛说完，就紧紧闭上嘴巴，眼睛盯着屏幕，看电影里两个人，坐在韩国江原道的竹林里，安静地录音，风吹过竹林，沙沙的声音。心里突然想，年龄稍大，经历了人生磨难的人，就是没有爱，也可以平安相对一生罢。
立凯买来的零食一直放在那里，倒是那瓶水，素琛喝了几次，不知怎的，这夏日的热气，似攻到她的全身各处，电影里是从冬天开始的，里面的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半夜的时候，在一个寺庙的门口，男主人公一个人坐在走廊边，将录音的探头放在雪地里，看着大絮大絮的雪，在冬风的路径中，斜斜冉冉落下，地上一层淡白色霜状的薄雪。女主人公像一只猫一样，嵌着脚凑过去坐在旁边。第二天早晨，女主人公从屋内提着大包出来，看见男主人公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睡着了，明媚的阳光，在脸孔上跳跃，女主人公短短的刘海，在微风中细细地摇了摇，能够看到空气中的灰尘，在舞美的飞扬。一直都没有人的声音。
看完电影，立凯和素琛随着人流出来，傍晚的夕阳，仍然带着余热，毒毒地射过来，立凯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素琛看看站在一旁挡着阳光的他，含笑应道，简单一点就好。
走在路上，素琛突然说，我有时候是个很闷的人，不爱说话。立凯道，我也不大爱说话，说完又有些后悔，两个人沉默的人遇到一起，岂不是默上加默，前途一片乌黑，可咬舌头也没有用了，说出去的话，嫁出去的女，都和泼出去的水是一样的。
素琛却没以为意，接着小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两个人，就算是都不说话，就那样呆着，并不尴尬，也不用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立凯点头表示明白，讲起读博士时，和一个文科的博士同屋，两个人经常一天都不说话，各自忙各自的，到了临睡前，却总在一起喝上一杯小酒，有话就说，没话就保留，别人过来串门，看到此种境况，都摇头不解，其实，这多么自然合意。
素琛又笑着说，不过，我的话要是多起来，可比别人多多了。立凯也跟着笑。
点菜的时候，立凯捡着清淡的点了几样，然后询问素琛的意见，无异议，就将菜单交给柜台了。立凯问道，平常都喜欢什么，一直都想知道。素琛说，还是说你自己罢。立凯略微歪歪头，想了想说，我还真从没想过，一日一日的度过，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点都不没少过，最近给外面一个公司做机械项目，经常三更半夜还在等数据，平常就打打乒乓球。素琛接过话头，有些欣幸得说道，我也爱打乒乓球，高中时还参加过市里的比赛呢，不过这些年早就荒废了。立凯就说，那有时间一起去我们系里的运动室，我们打打看。
立凯喜欢素琛吃饭时的样子，拿筷子时，翘起小指头，总也夹不住很多菜，偶尔一路落菜不断，满脸懊恼，嘴里塞着满满的，泛悠不开，这个时候，素琛还是早年的那个小姑娘模样。爱一个人，那个人所有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天快黑了，两个人才踱到素琛家楼下，立凯仰着头，看见素琛屋里的灯亮了，窗帘后，她的身影模模糊糊，又清晰无比。站在那里，就是守上一夜，都是肯的，他的情感，仿佛积聚几万年的死火山，瞬息之间，訇然爆发，升腾起的热烟云，自己看着都觉夸张。
素琛从窗帘缝中，看到立凯左右不停的走了一阵，终于似乎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朝她这里望了望，走了，手里还提着她喝过的那瓶水。她这才将自己扔到床上，脱掉鞋子，使劲放松的伸了个懒身。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喊她，应了一声，还在喊，就使劲又应了一声。
母亲推门进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还吃不吃饭？素琛嘿嘿笑着，说吃过了。母亲步步紧逼，和那个博士？素琛拨弄着自己的长发，眼睛撇向母亲，还能有谁！就是和那个人。
母亲抬步走前，把素琛往床里面推了推，挨着坐下，你到底看着怎么样，要是合适，就不要犹豫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太挑了。
素琛拿薄毯子盖住头，闷闷地说道，也不能刚认识，就拉着进洞房罢。母亲轻轻拍了素琛一下，死丫头，你就是嘴硬，我看着你长大，还不知道你身上那几根筋是怎么盘的？看着你温温柔柔的，实际上性子犟得像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头牛。素琛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马呢。母亲随口说的比喻，被她这么一问，倒没有话答了。素琛接着说道，我替你说了罢，因为我劳苦功高，勤勤恳恳，活得就像一头伟大的牛！
母亲拉开毯子，看着素琛一脸正经的样子，不禁笑道，给你个脸子，你就上头了。隔壁的王婶刚刚约我，去楼顶上凉快，你也快点起来，洗个澡，也过去一起罢。素琛拖着长长的腔，在母亲面前，娇声道，别折磨我了，三姑六婆的八卦，你快去吧，我还要看会书。说完将母亲从屋里推走了。自己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三个西红柿，榨了汁，和两勺蜂蜜搅合在一起，端着去了浴室，白天在外面晒得皮肤都有些发红了，得镇定一下。
等一切都忙完了，素琛坐在书桌旁，拿出一本书，盯着上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方块字，突然觉得生疏，“良”怎么会是这样写的？越看越离奇，愈发不认识了，分明不是这样子的，可不是这样子，又是什么样的呢？随手拿起笔，在旁边写了几个字，竟是“元立凯”，吓了自己一跳，这就连这几个字，也觉得腿脚齐飞，到底不像，仿佛自己新创造出来的。索性扣上书，趴在那里。
今日素琛讶异地发现，立凯谈吐举止竟和外表完全成反比例。吃饭点菜时，他事先也没推辞，自己挑好了，再问她，那刻，她突然想起歆仁，每次和他一起出去吃饭，两个人推过来推过去，谁也不想去选择，总呕上一顿气。母亲说自己倔强，到底是没看错，那么久远的一个人，还记得着，这简直就是傻了，她给自己下了论断。恋爱是理想，而结婚则是现实，其实能看出来，立凯是个靠得住的人，工作很体面，房子什么都不用操心，外貌是给别人看得，再说，老了以后，谁不都一样面目狰狞，她替立凯辩解，可心里终究耿着那个被胡乱揉挤了的面团脸孔，她其实喜欢高高瘦瘦的男人。
两个人又陆续见面，不过是淡淡的，说些浮面的话，总是那么个程序。立凯苦恼得很，看着素琛平平和和的样子，自己竟无从表达，到底加上年龄在一旁放着，也害怕表了白，一旦遭拒，连这种友谊都无法保持了。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结婚了，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告的白，结婚的时候，很多人都好奇不已，当事人也都不言不语的。其实竟是巧合促成了这段姻缘，不，应该这么说，是巧合使速度加快了，就是没有巧合，两个人慢慢悠悠的，也是会走向围城的，很明显，周围也都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那天是很平常的一个冬日，立凯约了素琛，不过素琛临时加班，很抱歉地打电话给他，可那时他已经在环保局门口等着了，就说不着急，自己去附近的茶馆里，边喝茶，边等。素琛微微叹了口气，说那多不好。立凯笑着开了个玩笑，只要不等到程门立雪。
其实立凯根本没去什么茶馆，而是就坐在环保局大院那棵梧桐树下，晒着冬日好友的暖阳，远远能看见素琛工作的那个大楼，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很急促的样子，他们这样的单位是怎么工作的，立凯不知道，不过，对于上头来人检查这种事情，还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他心里有些心疼素琛，那双小手，能够忙得开么？
素琛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立凯的身影，她没有去推车，而是直接走到他面前。立凯正看着地上一只蚂蚁，拖着一粒米饭，费力前行，想帮上一把，又怕吓着它。然后就瞧见素琛齐齐整整的两只脚，并排在他面前，羽绒服的边角还不停的晃动。
看到素琛满脸疲倦，他想让她坐下休息休息，可素琛两手一摆，说自己中午饭都没吃，现在饿死了。结果两个人随便找了个最近的小饭店，素琛要了一碗面。他叮嘱素琛慢慢吃，省得吃急了胃疼，素琛有胃炎。
素琛埋头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对着立凯问，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巨蟹座的对吧？你这样约着我，一次一次的，又不像是在恋爱，再说，我们也过了那个年龄了。立凯停下筷子，疑惑得抬头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素琛索性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跟我结婚？立凯心里突突的跳起来，仿佛有人将他的秘密抖搂出来，脸上的颜色唰就白了，他一直都在矛盾的话题，怎么会从素琛的嘴里说出来呢。
素琛不管他，自顾自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阴历年的时候，结婚吧。
立凯朝着门外看去，发现小店门口，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的，一片生之繁忙景象，一块白色的垃圾，被风吹得蹦蹦跳跳，不像是在梦里。素琛说完，就又闷头吃起来，她实在是饿坏了。
立凯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送素琛回去的路上，他鼓起勇气问道，刚刚你说的不是开玩笑吧？素琛笑道，当然不是，我是认真的。立凯接着说道，我真不敢相信，一直都没有勇气，向你表白。素琛说，现在好了，我替你说了，真是的，我看着你都累。
立凯后来才知道，那天是素琛三十岁的生日，不过，他不知道，素琛那天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信。
新婚那天晚上，不相干的人都走了，立凯虽然坐立不安，可还是老老实实坐在素琛的梳妆台旁边，看着她收拾东西，那些礼物，陪嫁，都被胡乱堆在衣柜里。
不承想，被个什么东西绊倒了，连着手里的礼盆，结结实实跌在地板上，立凯跑过来扶，她站起来，发觉脚踝钻心的疼痛，知是崴着了，靠在立凯的胳膊上，拖到床边坐下，靠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婚被，虚塌塌的就倒陷了过去，忍着忍着，眼里还是蓄满大滴大滴的泪，流进软软的被子里，贴在脸上，湿凉湿凉的。从娘家迈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哭，这个时候，心里却充满莫名的委屈，和怅惘。
立凯端来热水和毛巾，蹲在床前，脱下她的鞋，和袜子，都是小小的，妖艳的红。立凯的大手在她的脚上，来回按摩活血，然后将热水禁过的毛巾包在脚踝上，烫的仿佛那层皮都熟了。她是个特别敏感的女子，那一刻，挤过来揉过去的疼痛彻底将她击垮了。对这婚姻，原本就是没有期望的，一个没有期望的婚姻，她心里从天地洪荒以来，就只盛着这一句话，天花板上扎得流苏缀缀的玻璃纸花，在吊灯下，发出虚幻影魅的色光，但愿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
可她知道不是，那个正在给她治伤的男子，从此以后，就是她的夫，要相对着，一起耗磨日子，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一秒都不会少。她的泪真的是非流不可，尽管知道没有任何必要。
立凯能感觉到素琛哭泣的时候，细细索索的抽搐，到脚这里时，就变成颤动，洁白得像小兔子的一双脚，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过心里却升起一股怜惜，胸膛中那份澎湃的爱，仿佛有了去处，嗵嗵奔过，一瞬间尘埃落定。
素琛哭了一场，如夏日雷雨过境，将心事洗得澄净，明白这也是没有失望的婚姻。立凯的胳膊试探性的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躲闪，就势将头枕在上面，很厚实的感觉。
那夜他们就并排坐在被窝里，靠着床套，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素琛的眼睛还是红色的，微微肿胀，说起话鼻音很重。后来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身上换上睡衣，抱着那个大块头，脸上顿时飞红，索性愈加赖在他身上，头偎在暗处。立凯早就醒了，一只手拿着书在看。
后来就很自然做了夫妻，过起了日子。因为立凯的宠腻，她渐渐疯得让他张嘴结舌。他哪里知道，女人只有在刻骨的爱人面前，才会收起粗蛮，弱成一瓢莲花水，婉婉芊芊。不知而安。
家里被素琛收拾得很利落，她才知道立凯原来挺有钱的，每做一个项目都会有一部分提成，立凯将财政大权交给她，自己留了个信用卡，上面没几个钱，素琛要多存点，他说没有必要，也没有什么用度。
立凯坐在沙发上，腿上抱着素琛，素琛手里拿着几个存折，反过来覆过去地看，嘴里嘟囔着，社会主义好……外面的夕阳，从窗帘缝里透过，将面前的茶几，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素琛提议晚上去逛夜市，立凯自然点头同意。他发现，素琛有时候像个孩子，做什么都欣欣兴兴的一声儿。
没吃晚饭两个人就去了，结果夜市还没摆摊，素琛遗憾地站在街口，对立凯说，咱们来早了。立凯笑着，这还用说么，要不咱们先吃点东西罢。就在路边的凉皮摊上，一人要了一份，坐在小矮凳上，趴着上身和头，努力得吃。立凯伸手想拿辣椒油的瓶子，被素琛打了回去，婚前查体时，医生对素琛说，注意不要让立凯多吃辣椒等刺激性的东西，结果立凯冤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儿说人家是庸医，素琛微笑着不反驳，不过还是很是注意，只给他吃一点点。
素琛看到一个玉摊儿，二话没说，蹲下就埋头扒拉那堆玉，立凯站在她身后，挡着路过的人，免得一脚踩住她，说道，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们一起去华联买不就得了，犯得上在这里么。素琛手依旧，嘴里嚷道，你懂什么，这叫发现的快乐。结果，素琛在快乐中发现了一对龙凤玉，雕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条龙，简直要飞上天，只花了十块钱，像个宝贝似的攥在手里。
夜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是吃过晚饭，抱着孩子，没事闲逛，穿着家常的短裤棉衫，肥凸凸的，拥挤得很。小摊上亮起了电灯，映照着原本廉价的商品，幻发出绮丽的光芒，身价倍增的样子。立凯一只手领着素琛，一只手拿着小包，充实无比。
素琛突然闻道一股臭臭的浓郁香味，非要去看看，立凯只好逆着人流又倒回去，素琛发现稍胖一点也是有好处的，现在她只需要顺溜得跟在后面就行，很宽敞。是炸湖南臭豆腐的味道，素琛买了四串，摊主示意将钱放到旁边的小盒子里，然后飞快得炸将起来，一人两串，分得很公平。
两个人拿着还在滴油的臭豆腐，继续往前逛，别人避之不及，唯恐碰到自己身上。素琛在一个卖韩国头饰的小摊上，又留连了许久，结果什么也没买成，将两根油棒气鼓鼓的扔到地上，立凯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说到，素琛，我原来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素琛奇道，我该是什么样子的？立凯说，就是那种很小资的那种，只穿某个固定品牌，喝某种咖啡，需要供奉着。素琛无耻地哈哈大笑，我是AB型血，具有双重性格，婚前理想，婚后现实，等那天我小资给你看看好了。
回家以后，素琛摸着肚子说有点不舒服，立凯马上控诉，有你那么吃的么，甜瓜，炸鸡肝，酸辣粉，简直碰什么吃什么，最后不得不吃药。
素琛转过话题说，先别动，我们商量个事儿，你看着两块玉，一条龙，一只凤，你要哪一个？立凯说，男子汉大丈夫，我当然要龙了。
可是，我也想要那条龙，要不我们打赌罢，剪子包袱锤，三把两胜，怎么样？
赌就赌，不过要愿赌伏输，不准耍赖。
结果素琛非说他出手慢了，要重来，后来又说他出手快了，让她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逻辑？不过赌来赌去，素琛的脖子上，还是套上了那只凤凰。素琛说，就当这是我们的标志罢。
立凯说，这是不是太简陋了。素琛不屑一顾的说，你懂什么叫生活么，所有的一切，都是简陋的，只不过是人自以为是而已。
晚上素琛缩在立凯宽阔的臂膀里，忽然问道，你下个周要出差么？立凯晕忽忽的几乎睡着了，胡乱应了一声，突然感觉一股刺痛钻心，猛不丁清醒，发现素琛正尖着小指甲，掐他胳膊，赶紧一把拉开。素琛又问了一遍。
立凯叫道，你真真是我的小祖宗，不是说过了么，下周要出差。
可你没说是去哪里啊。
去泰国，有一个学术会议，跟你说了，你忘了。
素琛怀疑地打打头，坚持立凯没说，又说，泰国有很多人妖喔。
立凯说，你不要打听，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素琛想了想说，我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就别忘了多拍点照片来就行。
立凯想跟上一句，你以为我去观光啊，到底没有说出来，哼哼唧唧地答应了。
立凯一走，这家里顿时空空荡荡起来。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素琛看着墙上飞快旋转的钟表的秒针，愣了一会儿。立凯走之前，押着素琛去学校门口的超市，采购了一批吃物来，还开玩笑说，别回来一看，这个小丫头连冰箱怎么开都不知道才好。立凯总是这样，好像她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放心。在他面前，有时候素琛自己也理直气壮的觉得，可以做一个随便无赖的小儿。
素琛自己真是懒得做饭，就会娘家。晚上，母亲躺在她旁边，将她那边的被子使劲腋了腋，一只手搂着她，她痒得不行，本能得往旁边笑嘻嘻得缩，母亲一把又拽过来，再缩就露在外面了。
母亲问她，离了娘，成了家，怎么还一冒一失的？素琛也叹道，不知怎么弄得，在他面前，一开口就像是现了原形，一举一动，都似原始人。母亲不禁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不过就是个从山上捡回来的猴儿，怎么一转眼，就进化成人了。
素琛着实喜欢母亲，亲情的前提下，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是由心的平等的，而爱是无条件的，付出的。虽然对着父亲，还是那么无法理喻，那也不过是心里还有爱罢。她和立凯，就从来不会那样，不过也没有小说中写的相敬如宾，他们是实打实的，具体到一日三餐，晨昏定醒。
她顶喜欢去菜市场，挎着个篮子，虽然打扮没变，可面上那股祥和的铅华，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新结了婚的。围着场子转悠一圈，比较之后，再前去问价，一开口就说，呀，您这才可真新鲜，别家可真都比不上，多少钱一斤？眼下之意，别处的价格我也很清楚，小贩更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低低地说，我给您算便宜，要是有比我这儿更便宜的，您尽管来换。素琛笑着说，得了，您给我好点秤，我下次还来买。
去的勤了，渐渐成了熟客，有什么时令蔬菜，总能买到最新鲜的。一次，立凯正好在家，就一起出去，他惊奇得发现妻子的亲和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路过总有人招呼着，一个老妈妈看见他，满嘴嘟嚷着鲜花和牛粪，让他哭笑不得，立志再也不买她的东西。
可别人怎么知道，素琛将菜买回家，就罢手不管，偶尔炒个菜，露一手，都要他洗好切好，在锅里炸好油。善后事宜更是好心起来，也会顺顺妥妥得做，不过那样的时候，好像很少，而且还没有预兆。
婚后她那间房还完好无缺的留着，母亲说他们两个人来了，也有个住的地儿。立凯出差的时候很多，经常这个会那个会的，素琛也就两头跑，幸亏大学离娘家不远。
那次也是立凯不在，她下了班，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往门外走。梁姐又生了，这回是个男孩，一家人都欢喜得不行了。她和立凯带着礼物去看，梁姐头上包着围巾，坐在床上，旁边躺着那个孩子，素琛走近前逗弄，丑丑的小脸儿，竟然知道笑，嘴角往两边一裂，露出红突突的牙龈，小舌头老往外吐口水，仿佛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一心一意的享受着。立凯在一旁，和梁姐的丈夫，老苏喝茶闲聊。老苏是立凯的老乡，为着这个孩子，将几十年的烟都戒了。梁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悄声问素琛，怎么还不要个孩子，结婚快两年了也没有消息。素琛到底还是脸红了，也没有回答，抿抿嘴一笑就完了。梁姐也不是真心问她，话题一转，又回到这个专心吐口水的男孩子身上。梁姐说她可没少害喜，都肠子快倒出来的了。素琛心里不禁莞尔，果然母子连心，没错的。
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那个梧桐树上，靠着的那个人，是歆仁，她喜欢的高高瘦瘦的男子。歆仁很有把握的站在那里，等着她走到跟前，事实上，她也那样做了。
手里的车子仿佛重了许多，素琛笑着说，你怎么来了，怪希奇的。歆仁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就来了，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西天的光照已经弱了下来，彤彤的落霞，映着东方灰暗的天空，如火烧般，媚然妖惑。素琛的双手，使劲握着车把，那似乎是这一刻她能够倚靠住的唯一事物。
歆仁说，这次回来，可能会呆一段时间。素琛心想，一段是多久，这个人，还是会走的，不由得软下来，松垮垮继续往前走，站在这里怎么行，都是眼睛，一双一双，正等着瞧好呢。歆仁跟在她左后边，也默默地，不说话。
说什么好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时间真快，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时间快也是慢慢悠悠一天一天熬过来的，过得如何又如何，左右都没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痕迹，隔着时间的桥，一切都陌生了。对爱过的女人，男人可以满怀悔恨和怜惜，将她待成妹妹或姐姐。可女人不行，爱过，就仿佛浴过一遍火，烧过的心，就是化为灰烬，也不能过眼云烟的，如果就此不见，那就放进心底最深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翻晒到太阳底下，荒芜泅烂，直到散发着经年日久的霉布子气，也还是在那里；见了又怎么样，素琛灰心得想，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前因在那里，躲不掉的，赖不去的。
歆仁说去找个地方坐坐吧，素琛挣扎着，和母亲还约好一起去布庄裁被面，姨家的表妹结婚，母亲给做一套床上嫁妆，礼当然另外还要封。去了不过是徒增尴尬。
素琛为难得说，我还另有事情，约好了的，你也没提前通告一声，不过我这里有郭珂的电话，你联系她罢，保证她能找来一大群老同学，够你招呼的。
歆仁微微失望，我是专程来看你的，那些人，见于不见都是一个样子的。
素琛决绝地说，我必须先走了，还等着我呢，说完推着车就要走。歆仁跟在后面，唤道，琛琛，我送你回去吧，用车带着你。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找不到拒绝的词句，任他推去手中的车。这是女士车，太矮了，他的双腿白白多出一大截，白衬衣上，总隐隐泛着若有若无的水蓝色。素琛双手撑着后车座的杆儿，努力往后仰着。逆风吹过，一股淡淡的清香，这些年，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斯斯文文，却又倔强坚定。她却仿佛桑田沧海，活过几个人生了。
素琛下定决心，说道，歆仁，我已经结婚了，不管你知不知道，我都要告诉你。车子轻轻晃动了一下，还是很平稳的往前驶去。
我听说了，这次来你不要误会，我被一家公司邀请过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很普通的，不过人挺好。你那封信，我看到，真替你高兴。
歆仁无别话，重又回复沉默。素琛却深深松了口气，这道坎儿，总要迈过去的，那单车过江湖的日子，都已经是前生了，再回去，是不可能的。
送到门口时，正碰见母亲，满脸疑惑地看着迎面来的两人，歆仁连忙过去打招呼，母亲不冷不热地应着，弄得素琛很尴尬，心里怪罪母亲不给她面子。
那天终究是没有买成布，歆仁是吃完晚饭才走的，还和父亲聊了一会儿中美形势。她坐在一旁，忽然觉得生活的荒谬在于，总是将相同的，类似的情节，安排到不同的时刻中，而年华已逝，韶岁渐加，这些碎片，在日子的千手下，凌乱不堪，拾都拾不起。
母亲郑重警告，和这个人，一定要一刀两断，割得清清楚楚，别忘了，自己都结婚了。素琛冤枉道，我今天一见面就告诉他，我结婚了。还能怎么样？母亲长叹，女人怎么就这么多劫。
素琛看着母亲满心焦虑的样子，仿佛是自己站在悬崖边上，稍不注意，就会失足，不禁柔声安慰，我和他早就已经断了的，况且立凯又对我那么好，再傻也是不会闹出什么来的。
可是，晚上，素琛躺在床上，还是小女孩时候，就一直用着的床，是最亲密无间的密友。那时候，她有什么小秘密，夜里总兴奋的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怀里抱着软软的厚被子，腿火辣辣得发烧，寒冬腊月的，还是伸到外面，不一会儿就冻得冰凉，重新缩回去，没想到这回烧得更厉害，压在身下的床，含着床上的一切，都和她一起分享了那个秘密，不经意中，形成一个无言默契的同盟，永远都不会背叛的。
歆仁就是她在心口焐了青春的私隐，少年的她，和少年的他，都满心满意得相信着未来，过了时境，再想起来，竟觉无比悲哀，胸中仿佛掏空了，又重新填上新弹的拖絮，沾尽了水，还是被焚烧成灰烬，就连这凄凄寂寂的余尘，都冷冷散发着凛然的彤光，稍稍一尾细风，都能火熳金山。她克制自己不去乱想，又不愿跑到母亲面前，看着她举移不定的脸孔，心里更虚虚然没实没底的。她不至于离婚，却不敢保证那颗心安安稳稳的，还会像一匹戴了脖套的驭马，围绕动脉和静脉顺从地拉磨。
立凯过两天才回来。那次去泰国，尽管百般不愿，立凯还是给她带来想望的人妖，照片上，一个烟视媚行，挑着细脖子的妖儿，揽着他，却一点猥亵感都没有。那个人的身高惊人，整整高过立凯一头去，而立凯面上，一派为难，是被人硬生生拉过去的。每次出差，立凯做完职分，最关心的就是当地的特色，不多不少给她带回来点，也是平稳生活中的涟漪，震波虽小而细碎，却能绵延整片湖水。素琛盼着立凯明天就能回来，仿佛只要他来了，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解决。
第二天，素琛总惴惴不安，仿佛揣着一个沸腾了的壶，咕噜噜冒着气，白花花的，冲进鼻孔里，灼烫钻心。头儿让发个传真，她却拿去复印，重又送回，把头儿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惴惴地以为是自己发错了命令，抬手摸了摸头，重新又命令一遍，素琛听了，简直要冲进老鼠洞里去。
下班时，她急急收拾了办公桌，拎起包，顺着人群的方向，往外走。担心歆仁还像昨天似的，在外面等着，这么多人看见了，倒是其次，关键是，她能挣得过自己的心么；可如果歆仁不在，她肯定会万分失望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不希望见到你，但是如果太识趣，果真不来，她又会落落有失。
素琛穿过黑色的头顶，发现一个白衬衣的背影，正坐在她的车旁边，一刹那，她竟有些恼恨自己，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太阳光下，她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心，狡猾地将她玩弄与股掌之上，竟是在雀跃而期待。歆仁是她见过的，最能衬得起白色的男子，即便是隔夜，穿在他身上，也只有无辜和慵懒。
素琛走到近前，却发现竟是立凯，坐在那里，手里托着一份报纸，在大致翻着，纸张摩擦的声音，嚓嚓嗤嗤，也没有发现眼前略微有些愣怔的素琛，直到感觉到有人碰了自己一下，才如梦惊醒，忙将报纸折好，伸手捋了一下头发，板寸头，冲素琛一笑，得意地说，没想到罢？
素琛将眼睛放到远处，最底层的树叶，有几片枯黄了的，却仍然缀在枝头，飘飘荡荡，不肯落下帷幕。立凯骑上车，摇摇摆摆地拐动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素琛用手抓着后车座。
她突然看见，仿佛电影慢镜头一般，马路对面，歆仁缓慢地转着头，目送着她，紧走几步，蹦上，穿过大门，上路回家。
素琛将头放在立凯宽阔的背膀上，双手环扣着他的腰，紧紧地，仿佛要勒断一块巨石一般，将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她的丈夫，竟和歆仁一样的衣着，他看在眼里，她内心的悲凉，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一点一点冰冻，沉没，谁也没有失去什么。
立凯讨饶到，快松一点，我要憋死了，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谋杀亲夫啊，你妈还等着我给她做酸菜鱼呢。
素琛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哑哑地应了一声，你骑你的，哪来那么多事儿，今天就去我妈家吃罢，她那条鱼等了你好几天了。
她的心离辙而安。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一个熟人给介绍了立凯，大学里的副教授，因为埋头科研疏忽了终身，媒人是这样说的。可相亲时一见，素琛终于明白立凯在相对较年轻的年纪里，缘何能够读完博士，又升为副教授。五短身材，胖倒是不胖，还是说健壮罢，顶着卷得没有方向的头发，带着厚如瓶底儿的眼镜，仅比素琛高五公分，两个人站在一起，几乎同高，面上倒是很干净，只是眼上的重量，常年日久，将鼻骨压得变形了，连带着整个脸也发生奇异的变化，仿佛一块圆润的面团，被人有两只手粗暴的乱揉了几下，五官都挤到一起去了。这样的人，不读博士，还能干什么，素琛都忍不住替他欣慰。
素琛看出来立凯对她是极为满意的，相亲宴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约她。可她却灰心得要命，明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之前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不是说埋头学业耽误了么，多可笑，一个博士能留到现在给她？婉转得说自己没时间，不过也没将话说死，留下了一条仅能过风的小缝。
相亲时，母亲跟着一起去的，回来以后，看到素琛落寞寂寥的样子，忍不住劝，到了这个年纪，还计较什么外表，只要人的心，可以保证就行了，还拿自己当例子。父亲确实是远近称道的英俊，可两个人，终究还是闹了一辈子，到现在老了，依然你是你，我是我，年轻时的创伤太重了，年龄摸不掉记忆，相反到强化了。唠叨起来，开头总是那个时候，你总早晚不归家，惹一身腥……父亲总逃得远远的，提这个鸟笼子，扎在街头老人堆里，一天一天，仿佛没有尽头，又一刻不停地奔向终点，素琛看着都觉得绝望，活着的人却照旧吃饭，睡觉。
人的心，谁能看见，就是扒开胸膛，挖出来，也不过是一团流着血的肉，开始还能跳跳，没有了人体的支撑，过不了一会儿，就完了。素琛纳罕古人的智慧，将心的学名命为心脏，可不是脏么，从别人受的肮臜之气，自己的龌龊念头，哪个不是从那里流进流出，每个人，却都要带着它行走生活，不脏不行。
立凯约了几次，都不见素琛出来，心里略略明白了几分，大约是嫌自己长相对不起观众，他自己照着镜子，打眼望去，竟突然发觉根本不认识里面那个人，那么突兀的一张脸，怎么会是他！立凯早年读书时，知道自己无法受到女孩子的注意，就是奔了命的呼喊，大概也是没有哪个女孩子听得见，心里不禁自卑，是真正的埋头学习，不照镜子。这两年愈发显得老相了，为了将乱草般倔强的头发理顺，用了不少发油，结果满头腻腻得发亮，仿佛抹了过多桂花油的豆腐西施。这乍一照，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不过他这次真的喜欢上了素琛，心里焦着一股劲，堵在喉咙眼，上不上下不下，仿佛要蹦出来。相亲的时候，他坐在素琛的对面，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放在腿上，不停地绞过来绞过去，细致莹白；头顶上的头发乌黑溜直，像是烫过直板，不过他可以肯定没有，那个自然的光泽不是能够做出来的。偶尔一次抬头，立凯看见她小小的脸庞，象牙白，眉眼像是用刀子故意刻出来的标致，眼睫毛扑扑娆娆，将瞳孔都遮住了，微微一抿嘴，腮上立即凹出若有若无的酒窝，将中间挺直的小鼻子，衬托得线条柔软。
媒人梁姐是素琛单位的，下了班，没有如往常一样，像一阵旋风式的回家，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在她那里没有计划生育的，只有婆婆和丈夫的鼓励，一定要生个儿子，他们家倒是有钱和权，罚金也不是小数目。素琛看着她因连年生育而开始浮肿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下巴到脖子的分界线已经没有了，直接通在一起，怎么看都让人想起猪的脖子，不禁悲哀，连她都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别人肯定也是一样的罢。
梁姐磨磨蹭蹭等着素琛一起走。两个人去车库推自行车，素琛发现自己的车子被人拔了气门芯，前后轱辘都瘪瘪的，塌在地上，忍不住丧气地踹了几脚，还是忍着气，推到门口修车处，让师傅给安上新的。梁姐的嘴一直没停，不过气顶到素琛的眼窝，鼓胀胀的，眼皮像是冲了很多水，应该肿了罢，梁姐的声音，如洇了水的旧书，湿嗒嗒得粘糊，揭都揭不开。
梁姐说，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再挑可就没得挑了，女人要是过了三十，结了婚，那是成熟少妇，别有风韵，不结婚，那就是烂掉的黄花菜，想炒都上不了桌，要不是老处女，就是风流成性。
素琛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师傅的手，上面沾满了乌亮的黑机油，骨节粗大，青筋暴起，耳朵被梁姐占山为王，安营扎寨，中国话里的音节从梁姐的嗓子里杀出来，毫不留情。
倒是修车师傅笑道，这位大姐，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操心呐。将她当成母亲辈上的人看，梁姐脸上有些挂不住。素琛回道，梁姐关心我呢，我肯定记着。这才有些缓过来的模样，不过话是少了。
素琛明白梁姐的意思，就是让她跟立凯处处，怎么说人家也是个教授，她不过是个办公室小文员，每天除了打字复印之外，就是在电脑面前坐着，谁也看不见她看什么。就算是外表不行，软条件起码是过得去的。过了这么些日子，立凯的模样早就模糊了，好像记得那么个人影，一头油腻的发倒是印象深刻。素琛想，拒绝了这么多次，对梁姐也是冷淡之极，谁还会再联系呢，不过他要是再来电话约，她倒是下决心答应。
立凯从前一直在自卑中，将青春垒在书中度过，现在才尝到恋爱的煎熬滋味，女方一只躲躲闪闪，每次鼓起勇气，都只说最近比较忙，过段时间再说，话也不说死，不让人绝望，更不给人希望，这个比自卑还痛苦。在实验室里，对着一排试验机械，眼前跳动的数字结果，都成了素琛的那样小脸，带着弥漾的浅笑。他不停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一天两盒还不够，一块七一盒的青州烟，猛烈劲冲，还挡不住这晚来的情感。
学生都知道他恋爱了，有几个要好的，还跑到他家里，给出谋划策。他看不上学生幼稚的小伎俩，不过倒是喜欢有人喧闹，将空荡荡的房子充满，把痛苦也疏散，降低浓度，还能好过一点。学校根据人才政策，分给他的房子。小毛说，老师，你干脆天天送花，她一天不见，你就不停，实在不行，你到她家门口堵着。看来，小毛以为他这个教授是马路求爱的小阿飞。
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又拨了素琛的电话，那边一把素淡的声音问，谁呀。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又不舍得挂掉，素琛细细的喘气声，从电话线一直传到他的鼓膜，仿佛一根头发丝在里面不停的舞动，痒得厉害，却有一种隐秘的快感。那边等了半天，突然问道，是元立凯么？
立凯忙答应了一声，问道，这个周末有时间么？说完自己心里悲哀等待着，仿佛那只撞倒树桩上的兔子，大块大快的决绝惨烈。没想到素琛竟答应了，他也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是纳罕之外，带着一股抖索不停的激动。
素琛在电话这头，能够清晰听到立凯的语无伦次，心里升起一股怜惜的宽容，说道，你给我打电话就行，我等着。然后挂了。她的房间里暗暗的，灯早就关了，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从前，她也曾经对着一个人，语无伦次过。那样的故事里，总有一个英俊如王子的少年，一个心事如莲的清怜少女，爱啊，不爱啊，和啊，分啊，闹得纷纷扬扬，一颗心被割的七零八碎，然后各自奔着自己的前程，花开两朵，各自妖娆。素琛在那个晚上，就想起了歆仁，很久都没有想过的人。
周末素琛从楼上就远远看见，立凯在小巷口等着，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正在等待发落，不禁暗暗想，自己竟那么可怕么。她也觉得外表不能当饭吃，只要他对她好。
素琛穿着长裙短衫，一身都是素净的颜色，模模糊糊，倒是眼睛很分明，乌黑的眸子，从睫毛下稍稍露出触角，一层淡妆，不细看，很难发觉，她喜欢用黄瓜做面膜，蛋青蜂蜜除皱，西红柿美白，是自然妆容的拥护者。眼角的细纹却是骗不了人的，只是她的眼睛双得厉害，那道线将那些纹路都生生截断了，倒总也不显得老。手腕脉搏处用了一点点香水，味道很淡薄，约摸着别人闻不到的程度，愉悦自己而已。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都没有说话。立凯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素琛却是不想开口，有些事情，也不是几句话能够解决的。两人之间，除了天和地之外，就只有静默填充成的真空，比撒哈拉沙漠还辽阔，干燥。素琛几乎能够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啪，啪，像过节时孩子玩的烟花捻子在霹了啪啦的炸，点点萤火虫的光。
到底还是立凯先说的话，第一句就呆呆得说，我觉得你真美丽。素琛微微笑了，但绝没有别的讥讽之意，能辨出里面的真情，她倒是大方答道，美与不美，都在人的眼光里。
他们当然是去看电影。去咖啡馆，没有几句话就冷场了，碰上素琛这样不惯喝咖啡的，更糟；去公园，天气变幻莫测，就是预报再准，也会有失误，站在那样公共场合，就像是将内裤晾到大街上，别人就是看不见，自己也羞愧；但看电影就大不同，隐隐暗暗的影院里，两个人并排坐着，中间摆上饮料和零食，吃与不吃都无所谓，但必须有，感动流泪，对方都看不见，若是碰上有趣的，还可以随便讨论一下，借着电影的幌子，一般不会失误，不过这也是有危险的，一定要定好片子，最好是看过一遍，心里有数的，否则让对方决定为上策，冒冒失失地选了个英美大片，一看原来是成人教育的，那可就糟了。
立凯问她爱看什么样的，素琛说，什么样的都行。一句话将责任推得远远的，立凯只好自己上阵，跑到卖票处，头凑进窗口里去，和卖票大娘沟通去了。
他原来就很少看电影，倒是呆在实验室里的时间，几乎占住了多半个生命，学生给他参谋，让去看《泰坦尼克号》，那个时候，杰克和露丝的海上爱情，那个有名的姿势，还没有过时。
可那天很不巧，影院里没有那个电影的单子，人家推荐给他一个韩国片《春逝》，他一听到有“逝”这个字，不知怎么了，从心里很抗拒，总觉得不吉利。
素琛从后面说，就看那个罢，我挺喜欢李英爱的，她好些年没出来演电影了。
影片开始时，男主人公追着祖母，一起去火车站，等待早年和别的女人出走，一直没有回来的，年轻时的祖父。立凯突然低低地说，我的祖母也那个年纪了，整日就像个孩子，喜欢在故乡的小路上，慢慢地走，遇见一个人，不管认不认识，都想跟人说几句话。素琛也低低地应道，人生其实就是个不圆的圆周，走到终点时，渐渐开始回归童年，只是这身子却已是老朽了。
素琛说完，就紧紧闭上嘴巴，眼睛盯着屏幕，看电影里两个人，坐在韩国江原道的竹林里，安静地录音，风吹过竹林，沙沙的声音。心里突然想，年龄稍大，经历了人生磨难的人，就是没有爱，也可以平安相对一生罢。
立凯买来的零食一直放在那里，倒是那瓶水，素琛喝了几次，不知怎的，这夏日的热气，似攻到她的全身各处，电影里是从冬天开始的，里面的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半夜的时候，在一个寺庙的门口，男主人公一个人坐在走廊边，将录音的探头放在雪地里，看着大絮大絮的雪，在冬风的路径中，斜斜冉冉落下，地上一层淡白色霜状的薄雪。女主人公像一只猫一样，嵌着脚凑过去坐在旁边。第二天早晨，女主人公从屋内提着大包出来，看见男主人公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睡着了，明媚的阳光，在脸孔上跳跃，女主人公短短的刘海，在微风中细细地摇了摇，能够看到空气中的灰尘，在舞美的飞扬。一直都没有人的声音。
看完电影，立凯和素琛随着人流出来，傍晚的夕阳，仍然带着余热，毒毒地射过来，立凯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素琛看看站在一旁挡着阳光的他，含笑应道，简单一点就好。
走在路上，素琛突然说，我有时候是个很闷的人，不爱说话。立凯道，我也不大爱说话，说完又有些后悔，两个人沉默的人遇到一起，岂不是默上加默，前途一片乌黑，可咬舌头也没有用了，说出去的话，嫁出去的女，都和泼出去的水是一样的。
素琛却没以为意，接着小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两个人，就算是都不说话，就那样呆着，并不尴尬，也不用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立凯点头表示明白，讲起读博士时，和一个文科的博士同屋，两个人经常一天都不说话，各自忙各自的，到了临睡前，却总在一起喝上一杯小酒，有话就说，没话就保留，别人过来串门，看到此种境况，都摇头不解，其实，这多么自然合意。
素琛又笑着说，不过，我的话要是多起来，可比别人多多了。立凯也跟着笑。
点菜的时候，立凯捡着清淡的点了几样，然后询问素琛的意见，无异议，就将菜单交给柜台了。立凯问道，平常都喜欢什么，一直都想知道。素琛说，还是说你自己罢。立凯略微歪歪头，想了想说，我还真从没想过，一日一日的度过，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点都不没少过，最近给外面一个公司做机械项目，经常三更半夜还在等数据，平常就打打乒乓球。素琛接过话头，有些欣幸得说道，我也爱打乒乓球，高中时还参加过市里的比赛呢，不过这些年早就荒废了。立凯就说，那有时间一起去我们系里的运动室，我们打打看。
立凯喜欢素琛吃饭时的样子，拿筷子时，翘起小指头，总也夹不住很多菜，偶尔一路落菜不断，满脸懊恼，嘴里塞着满满的，泛悠不开，这个时候，素琛还是早年的那个小姑娘模样。爱一个人，那个人所有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天快黑了，两个人才踱到素琛家楼下，立凯仰着头，看见素琛屋里的灯亮了，窗帘后，她的身影模模糊糊，又清晰无比。站在那里，就是守上一夜，都是肯的，他的情感，仿佛积聚几万年的死火山，瞬息之间，訇然爆发，升腾起的热烟云，自己看着都觉夸张。
素琛从窗帘缝中，看到立凯左右不停的走了一阵，终于似乎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朝她这里望了望，走了，手里还提着她喝过的那瓶水。她这才将自己扔到床上，脱掉鞋子，使劲放松的伸了个懒身。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喊她，应了一声，还在喊，就使劲又应了一声。
母亲推门进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还吃不吃饭？素琛嘿嘿笑着，说吃过了。母亲步步紧逼，和那个博士？素琛拨弄着自己的长发，眼睛撇向母亲，还能有谁！就是和那个人。
母亲抬步走前，把素琛往床里面推了推，挨着坐下，你到底看着怎么样，要是合适，就不要犹豫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太挑了。
素琛拿薄毯子盖住头，闷闷地说道，也不能刚认识，就拉着进洞房罢。母亲轻轻拍了素琛一下，死丫头，你就是嘴硬，我看着你长大，还不知道你身上那几根筋是怎么盘的？看着你温温柔柔的，实际上性子犟得像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头牛。素琛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马呢。母亲随口说的比喻，被她这么一问，倒没有话答了。素琛接着说道，我替你说了罢，因为我劳苦功高，勤勤恳恳，活得就像一头伟大的牛！
母亲拉开毯子，看着素琛一脸正经的样子，不禁笑道，给你个脸子，你就上头了。隔壁的王婶刚刚约我，去楼顶上凉快，你也快点起来，洗个澡，也过去一起罢。素琛拖着长长的腔，在母亲面前，娇声道，别折磨我了，三姑六婆的八卦，你快去吧，我还要看会书。说完将母亲从屋里推走了。自己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三个西红柿，榨了汁，和两勺蜂蜜搅合在一起，端着去了浴室，白天在外面晒得皮肤都有些发红了，得镇定一下。
等一切都忙完了，素琛坐在书桌旁，拿出一本书，盯着上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方块字，突然觉得生疏，“良”怎么会是这样写的？越看越离奇，愈发不认识了，分明不是这样子的，可不是这样子，又是什么样的呢？随手拿起笔，在旁边写了几个字，竟是“元立凯”，吓了自己一跳，这就连这几个字，也觉得腿脚齐飞，到底不像，仿佛自己新创造出来的。索性扣上书，趴在那里。
今日素琛讶异地发现，立凯谈吐举止竟和外表完全成反比例。吃饭点菜时，他事先也没推辞，自己挑好了，再问她，那刻，她突然想起歆仁，每次和他一起出去吃饭，两个人推过来推过去，谁也不想去选择，总呕上一顿气。母亲说自己倔强，到底是没看错，那么久远的一个人，还记得着，这简直就是傻了，她给自己下了论断。恋爱是理想，而结婚则是现实，其实能看出来，立凯是个靠得住的人，工作很体面，房子什么都不用操心，外貌是给别人看得，再说，老了以后，谁不都一样面目狰狞，她替立凯辩解，可心里终究耿着那个被胡乱揉挤了的面团脸孔，她其实喜欢高高瘦瘦的男人。
两个人又陆续见面，不过是淡淡的，说些浮面的话，总是那么个程序。立凯苦恼得很，看着素琛平平和和的样子，自己竟无从表达，到底加上年龄在一旁放着，也害怕表了白，一旦遭拒，连这种友谊都无法保持了。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结婚了，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告的白，结婚的时候，很多人都好奇不已，当事人也都不言不语的。其实竟是巧合促成了这段姻缘，不，应该这么说，是巧合使速度加快了，就是没有巧合，两个人慢慢悠悠的，也是会走向围城的，很明显，周围也都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那天是很平常的一个冬日，立凯约了素琛，不过素琛临时加班，很抱歉地打电话给他，可那时他已经在环保局门口等着了，就说不着急，自己去附近的茶馆里，边喝茶，边等。素琛微微叹了口气，说那多不好。立凯笑着开了个玩笑，只要不等到程门立雪。
其实立凯根本没去什么茶馆，而是就坐在环保局大院那棵梧桐树下，晒着冬日好友的暖阳，远远能看见素琛工作的那个大楼，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很急促的样子，他们这样的单位是怎么工作的，立凯不知道，不过，对于上头来人检查这种事情，还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他心里有些心疼素琛，那双小手，能够忙得开么？
素琛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立凯的身影，她没有去推车，而是直接走到他面前。立凯正看着地上一只蚂蚁，拖着一粒米饭，费力前行，想帮上一把，又怕吓着它。然后就瞧见素琛齐齐整整的两只脚，并排在他面前，羽绒服的边角还不停的晃动。
看到素琛满脸疲倦，他想让她坐下休息休息，可素琛两手一摆，说自己中午饭都没吃，现在饿死了。结果两个人随便找了个最近的小饭店，素琛要了一碗面。他叮嘱素琛慢慢吃，省得吃急了胃疼，素琛有胃炎。
素琛埋头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对着立凯问，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巨蟹座的对吧？你这样约着我，一次一次的，又不像是在恋爱，再说，我们也过了那个年龄了。立凯停下筷子，疑惑得抬头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素琛索性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跟我结婚？立凯心里突突的跳起来，仿佛有人将他的秘密抖搂出来，脸上的颜色唰就白了，他一直都在矛盾的话题，怎么会从素琛的嘴里说出来呢。
素琛不管他，自顾自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阴历年的时候，结婚吧。
立凯朝着门外看去，发现小店门口，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的，一片生之繁忙景象，一块白色的垃圾，被风吹得蹦蹦跳跳，不像是在梦里。素琛说完，就又闷头吃起来，她实在是饿坏了。
立凯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送素琛回去的路上，他鼓起勇气问道，刚刚你说的不是开玩笑吧？素琛笑道，当然不是，我是认真的。立凯接着说道，我真不敢相信，一直都没有勇气，向你表白。素琛说，现在好了，我替你说了，真是的，我看着你都累。
立凯后来才知道，那天是素琛三十岁的生日，不过，他不知道，素琛那天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信。
新婚那天晚上，不相干的人都走了，立凯虽然坐立不安，可还是老老实实坐在素琛的梳妆台旁边，看着她收拾东西，那些礼物，陪嫁，都被胡乱堆在衣柜里。
不承想，被个什么东西绊倒了，连着手里的礼盆，结结实实跌在地板上，立凯跑过来扶，她站起来，发觉脚踝钻心的疼痛，知是崴着了，靠在立凯的胳膊上，拖到床边坐下，靠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婚被，虚塌塌的就倒陷了过去，忍着忍着，眼里还是蓄满大滴大滴的泪，流进软软的被子里，贴在脸上，湿凉湿凉的。从娘家迈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哭，这个时候，心里却充满莫名的委屈，和怅惘。
立凯端来热水和毛巾，蹲在床前，脱下她的鞋，和袜子，都是小小的，妖艳的红。立凯的大手在她的脚上，来回按摩活血，然后将热水禁过的毛巾包在脚踝上，烫的仿佛那层皮都熟了。她是个特别敏感的女子，那一刻，挤过来揉过去的疼痛彻底将她击垮了。对这婚姻，原本就是没有期望的，一个没有期望的婚姻，她心里从天地洪荒以来，就只盛着这一句话，天花板上扎得流苏缀缀的玻璃纸花，在吊灯下，发出虚幻影魅的色光，但愿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
可她知道不是，那个正在给她治伤的男子，从此以后，就是她的夫，要相对着，一起耗磨日子，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一秒都不会少。她的泪真的是非流不可，尽管知道没有任何必要。
立凯能感觉到素琛哭泣的时候，细细索索的抽搐，到脚这里时，就变成颤动，洁白得像小兔子的一双脚，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过心里却升起一股怜惜，胸膛中那份澎湃的爱，仿佛有了去处，嗵嗵奔过，一瞬间尘埃落定。
素琛哭了一场，如夏日雷雨过境，将心事洗得澄净，明白这也是没有失望的婚姻。立凯的胳膊试探性的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躲闪，就势将头枕在上面，很厚实的感觉。
那夜他们就并排坐在被窝里，靠着床套，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素琛的眼睛还是红色的，微微肿胀，说起话鼻音很重。后来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身上换上睡衣，抱着那个大块头，脸上顿时飞红，索性愈加赖在他身上，头偎在暗处。立凯早就醒了，一只手拿着书在看。
后来就很自然做了夫妻，过起了日子。因为立凯的宠腻，她渐渐疯得让他张嘴结舌。他哪里知道，女人只有在刻骨的爱人面前，才会收起粗蛮，弱成一瓢莲花水，婉婉芊芊。不知而安。
家里被素琛收拾得很利落，她才知道立凯原来挺有钱的，每做一个项目都会有一部分提成，立凯将财政大权交给她，自己留了个信用卡，上面没几个钱，素琛要多存点，他说没有必要，也没有什么用度。
立凯坐在沙发上，腿上抱着素琛，素琛手里拿着几个存折，反过来覆过去地看，嘴里嘟囔着，社会主义好……外面的夕阳，从窗帘缝里透过，将面前的茶几，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素琛提议晚上去逛夜市，立凯自然点头同意。他发现，素琛有时候像个孩子，做什么都欣欣兴兴的一声儿。
没吃晚饭两个人就去了，结果夜市还没摆摊，素琛遗憾地站在街口，对立凯说，咱们来早了。立凯笑着，这还用说么，要不咱们先吃点东西罢。就在路边的凉皮摊上，一人要了一份，坐在小矮凳上，趴着上身和头，努力得吃。立凯伸手想拿辣椒油的瓶子，被素琛打了回去，婚前查体时，医生对素琛说，注意不要让立凯多吃辣椒等刺激性的东西，结果立凯冤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儿说人家是庸医，素琛微笑着不反驳，不过还是很是注意，只给他吃一点点。
素琛看到一个玉摊儿，二话没说，蹲下就埋头扒拉那堆玉，立凯站在她身后，挡着路过的人，免得一脚踩住她，说道，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们一起去华联买不就得了，犯得上在这里么。素琛手依旧，嘴里嚷道，你懂什么，这叫发现的快乐。结果，素琛在快乐中发现了一对龙凤玉，雕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条龙，简直要飞上天，只花了十块钱，像个宝贝似的攥在手里。
夜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是吃过晚饭，抱着孩子，没事闲逛，穿着家常的短裤棉衫，肥凸凸的，拥挤得很。小摊上亮起了电灯，映照着原本廉价的商品，幻发出绮丽的光芒，身价倍增的样子。立凯一只手领着素琛，一只手拿着小包，充实无比。
素琛突然闻道一股臭臭的浓郁香味，非要去看看，立凯只好逆着人流又倒回去，素琛发现稍胖一点也是有好处的，现在她只需要顺溜得跟在后面就行，很宽敞。是炸湖南臭豆腐的味道，素琛买了四串，摊主示意将钱放到旁边的小盒子里，然后飞快得炸将起来，一人两串，分得很公平。
两个人拿着还在滴油的臭豆腐，继续往前逛，别人避之不及，唯恐碰到自己身上。素琛在一个卖韩国头饰的小摊上，又留连了许久，结果什么也没买成，将两根油棒气鼓鼓的扔到地上，立凯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说到，素琛，我原来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素琛奇道，我该是什么样子的？立凯说，就是那种很小资的那种，只穿某个固定品牌，喝某种咖啡，需要供奉着。素琛无耻地哈哈大笑，我是AB型血，具有双重性格，婚前理想，婚后现实，等那天我小资给你看看好了。
回家以后，素琛摸着肚子说有点不舒服，立凯马上控诉，有你那么吃的么，甜瓜，炸鸡肝，酸辣粉，简直碰什么吃什么，最后不得不吃药。
素琛转过话题说，先别动，我们商量个事儿，你看着两块玉，一条龙，一只凤，你要哪一个？立凯说，男子汉大丈夫，我当然要龙了。
可是，我也想要那条龙，要不我们打赌罢，剪子包袱锤，三把两胜，怎么样？
赌就赌，不过要愿赌伏输，不准耍赖。
结果素琛非说他出手慢了，要重来，后来又说他出手快了，让她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逻辑？不过赌来赌去，素琛的脖子上，还是套上了那只凤凰。素琛说，就当这是我们的标志罢。
立凯说，这是不是太简陋了。素琛不屑一顾的说，你懂什么叫生活么，所有的一切，都是简陋的，只不过是人自以为是而已。
晚上素琛缩在立凯宽阔的臂膀里，忽然问道，你下个周要出差么？立凯晕忽忽的几乎睡着了，胡乱应了一声，突然感觉一股刺痛钻心，猛不丁清醒，发现素琛正尖着小指甲，掐他胳膊，赶紧一把拉开。素琛又问了一遍。
立凯叫道，你真真是我的小祖宗，不是说过了么，下周要出差。
可你没说是去哪里啊。
去泰国，有一个学术会议，跟你说了，你忘了。
素琛怀疑地打打头，坚持立凯没说，又说，泰国有很多人妖喔。
立凯说，你不要打听，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素琛想了想说，我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就别忘了多拍点照片来就行。
立凯想跟上一句，你以为我去观光啊，到底没有说出来，哼哼唧唧地答应了。
立凯一走，这家里顿时空空荡荡起来。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素琛看着墙上飞快旋转的钟表的秒针，愣了一会儿。立凯走之前，押着素琛去学校门口的超市，采购了一批吃物来，还开玩笑说，别回来一看，这个小丫头连冰箱怎么开都不知道才好。立凯总是这样，好像她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放心。在他面前，有时候素琛自己也理直气壮的觉得，可以做一个随便无赖的小儿。
素琛自己真是懒得做饭，就会娘家。晚上，母亲躺在她旁边，将她那边的被子使劲腋了腋，一只手搂着她，她痒得不行，本能得往旁边笑嘻嘻得缩，母亲一把又拽过来，再缩就露在外面了。
母亲问她，离了娘，成了家，怎么还一冒一失的？素琛也叹道，不知怎么弄得，在他面前，一开口就像是现了原形，一举一动，都似原始人。母亲不禁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不过就是个从山上捡回来的猴儿，怎么一转眼，就进化成人了。
素琛着实喜欢母亲，亲情的前提下，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是由心的平等的，而爱是无条件的，付出的。虽然对着父亲，还是那么无法理喻，那也不过是心里还有爱罢。她和立凯，就从来不会那样，不过也没有小说中写的相敬如宾，他们是实打实的，具体到一日三餐，晨昏定醒。
她顶喜欢去菜市场，挎着个篮子，虽然打扮没变，可面上那股祥和的铅华，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新结了婚的。围着场子转悠一圈，比较之后，再前去问价，一开口就说，呀，您这才可真新鲜，别家可真都比不上，多少钱一斤？眼下之意，别处的价格我也很清楚，小贩更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低低地说，我给您算便宜，要是有比我这儿更便宜的，您尽管来换。素琛笑着说，得了，您给我好点秤，我下次还来买。
去的勤了，渐渐成了熟客，有什么时令蔬菜，总能买到最新鲜的。一次，立凯正好在家，就一起出去，他惊奇得发现妻子的亲和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路过总有人招呼着，一个老妈妈看见他，满嘴嘟嚷着鲜花和牛粪，让他哭笑不得，立志再也不买她的东西。
可别人怎么知道，素琛将菜买回家，就罢手不管，偶尔炒个菜，露一手，都要他洗好切好，在锅里炸好油。善后事宜更是好心起来，也会顺顺妥妥得做，不过那样的时候，好像很少，而且还没有预兆。
婚后她那间房还完好无缺的留着，母亲说他们两个人来了，也有个住的地儿。立凯出差的时候很多，经常这个会那个会的，素琛也就两头跑，幸亏大学离娘家不远。
那次也是立凯不在，她下了班，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往门外走。梁姐又生了，这回是个男孩，一家人都欢喜得不行了。她和立凯带着礼物去看，梁姐头上包着围巾，坐在床上，旁边躺着那个孩子，素琛走近前逗弄，丑丑的小脸儿，竟然知道笑，嘴角往两边一裂，露出红突突的牙龈，小舌头老往外吐口水，仿佛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一心一意的享受着。立凯在一旁，和梁姐的丈夫，老苏喝茶闲聊。老苏是立凯的老乡，为着这个孩子，将几十年的烟都戒了。梁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悄声问素琛，怎么还不要个孩子，结婚快两年了也没有消息。素琛到底还是脸红了，也没有回答，抿抿嘴一笑就完了。梁姐也不是真心问她，话题一转，又回到这个专心吐口水的男孩子身上。梁姐说她可没少害喜，都肠子快倒出来的了。素琛心里不禁莞尔，果然母子连心，没错的。
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那个梧桐树上，靠着的那个人，是歆仁，她喜欢的高高瘦瘦的男子。歆仁很有把握的站在那里，等着她走到跟前，事实上，她也那样做了。
手里的车子仿佛重了许多，素琛笑着说，你怎么来了，怪希奇的。歆仁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就来了，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西天的光照已经弱了下来，彤彤的落霞，映着东方灰暗的天空，如火烧般，媚然妖惑。素琛的双手，使劲握着车把，那似乎是这一刻她能够倚靠住的唯一事物。
歆仁说，这次回来，可能会呆一段时间。素琛心想，一段是多久，这个人，还是会走的，不由得软下来，松垮垮继续往前走，站在这里怎么行，都是眼睛，一双一双，正等着瞧好呢。歆仁跟在她左后边，也默默地，不说话。
说什么好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时间真快，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时间快也是慢慢悠悠一天一天熬过来的，过得如何又如何，左右都没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痕迹，隔着时间的桥，一切都陌生了。对爱过的女人，男人可以满怀悔恨和怜惜，将她待成妹妹或姐姐。可女人不行，爱过，就仿佛浴过一遍火，烧过的心，就是化为灰烬，也不能过眼云烟的，如果就此不见，那就放进心底最深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翻晒到太阳底下，荒芜泅烂，直到散发着经年日久的霉布子气，也还是在那里；见了又怎么样，素琛灰心得想，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前因在那里，躲不掉的，赖不去的。
歆仁说去找个地方坐坐吧，素琛挣扎着，和母亲还约好一起去布庄裁被面，姨家的表妹结婚，母亲给做一套床上嫁妆，礼当然另外还要封。去了不过是徒增尴尬。
素琛为难得说，我还另有事情，约好了的，你也没提前通告一声，不过我这里有郭珂的电话，你联系她罢，保证她能找来一大群老同学，够你招呼的。
歆仁微微失望，我是专程来看你的，那些人，见于不见都是一个样子的。
素琛决绝地说，我必须先走了，还等着我呢，说完推着车就要走。歆仁跟在后面，唤道，琛琛，我送你回去吧，用车带着你。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找不到拒绝的词句，任他推去手中的车。这是女士车，太矮了，他的双腿白白多出一大截，白衬衣上，总隐隐泛着若有若无的水蓝色。素琛双手撑着后车座的杆儿，努力往后仰着。逆风吹过，一股淡淡的清香，这些年，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斯斯文文，却又倔强坚定。她却仿佛桑田沧海，活过几个人生了。
素琛下定决心，说道，歆仁，我已经结婚了，不管你知不知道，我都要告诉你。车子轻轻晃动了一下，还是很平稳的往前驶去。
我听说了，这次来你不要误会，我被一家公司邀请过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很普通的，不过人挺好。你那封信，我看到，真替你高兴。
歆仁无别话，重又回复沉默。素琛却深深松了口气，这道坎儿，总要迈过去的，那单车过江湖的日子，都已经是前生了，再回去，是不可能的。
送到门口时，正碰见母亲，满脸疑惑地看着迎面来的两人，歆仁连忙过去打招呼，母亲不冷不热地应着，弄得素琛很尴尬，心里怪罪母亲不给她面子。
那天终究是没有买成布，歆仁是吃完晚饭才走的，还和父亲聊了一会儿中美形势。她坐在一旁，忽然觉得生活的荒谬在于，总是将相同的，类似的情节，安排到不同的时刻中，而年华已逝，韶岁渐加，这些碎片，在日子的千手下，凌乱不堪，拾都拾不起。
母亲郑重警告，和这个人，一定要一刀两断，割得清清楚楚，别忘了，自己都结婚了。素琛冤枉道，我今天一见面就告诉他，我结婚了。还能怎么样？母亲长叹，女人怎么就这么多劫。
素琛看着母亲满心焦虑的样子，仿佛是自己站在悬崖边上，稍不注意，就会失足，不禁柔声安慰，我和他早就已经断了的，况且立凯又对我那么好，再傻也是不会闹出什么来的。
可是，晚上，素琛躺在床上，还是小女孩时候，就一直用着的床，是最亲密无间的密友。那时候，她有什么小秘密，夜里总兴奋的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怀里抱着软软的厚被子，腿火辣辣得发烧，寒冬腊月的，还是伸到外面，不一会儿就冻得冰凉，重新缩回去，没想到这回烧得更厉害，压在身下的床，含着床上的一切，都和她一起分享了那个秘密，不经意中，形成一个无言默契的同盟，永远都不会背叛的。
歆仁就是她在心口焐了青春的私隐，少年的她，和少年的他，都满心满意得相信着未来，过了时境，再想起来，竟觉无比悲哀，胸中仿佛掏空了，又重新填上新弹的拖絮，沾尽了水，还是被焚烧成灰烬，就连这凄凄寂寂的余尘，都冷冷散发着凛然的彤光，稍稍一尾细风，都能火熳金山。她克制自己不去乱想，又不愿跑到母亲面前，看着她举移不定的脸孔，心里更虚虚然没实没底的。她不至于离婚，却不敢保证那颗心安安稳稳的，还会像一匹戴了脖套的驭马，围绕动脉和静脉顺从地拉磨。
立凯过两天才回来。那次去泰国，尽管百般不愿，立凯还是给她带来想望的人妖，照片上，一个烟视媚行，挑着细脖子的妖儿，揽着他，却一点猥亵感都没有。那个人的身高惊人，整整高过立凯一头去，而立凯面上，一派为难，是被人硬生生拉过去的。每次出差，立凯做完职分，最关心的就是当地的特色，不多不少给她带回来点，也是平稳生活中的涟漪，震波虽小而细碎，却能绵延整片湖水。素琛盼着立凯明天就能回来，仿佛只要他来了，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解决。
第二天，素琛总惴惴不安，仿佛揣着一个沸腾了的壶，咕噜噜冒着气，白花花的，冲进鼻孔里，灼烫钻心。头儿让发个传真，她却拿去复印，重又送回，把头儿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惴惴地以为是自己发错了命令，抬手摸了摸头，重新又命令一遍，素琛听了，简直要冲进老鼠洞里去。
下班时，她急急收拾了办公桌，拎起包，顺着人群的方向，往外走。担心歆仁还像昨天似的，在外面等着，这么多人看见了，倒是其次，关键是，她能挣得过自己的心么；可如果歆仁不在，她肯定会万分失望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不希望见到你，但是如果太识趣，果真不来，她又会落落有失。
素琛穿过黑色的头顶，发现一个白衬衣的背影，正坐在她的车旁边，一刹那，她竟有些恼恨自己，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太阳光下，她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心，狡猾地将她玩弄与股掌之上，竟是在雀跃而期待。歆仁是她见过的，最能衬得起白色的男子，即便是隔夜，穿在他身上，也只有无辜和慵懒。
素琛走到近前，却发现竟是立凯，坐在那里，手里托着一份报纸，在大致翻着，纸张摩擦的声音，嚓嚓嗤嗤，也没有发现眼前略微有些愣怔的素琛，直到感觉到有人碰了自己一下，才如梦惊醒，忙将报纸折好，伸手捋了一下头发，板寸头，冲素琛一笑，得意地说，没想到罢？
素琛将眼睛放到远处，最底层的树叶，有几片枯黄了的，却仍然缀在枝头，飘飘荡荡，不肯落下帷幕。立凯骑上车，摇摇摆摆地拐动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素琛用手抓着后车座。
她突然看见，仿佛电影慢镜头一般，马路对面，歆仁缓慢地转着头，目送着她，紧走几步，蹦上，穿过大门，上路回家。
素琛将头放在立凯宽阔的背膀上，双手环扣着他的腰，紧紧地，仿佛要勒断一块巨石一般，将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她的丈夫，竟和歆仁一样的衣着，他看在眼里，她内心的悲凉，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一点一点冰冻，沉没，谁也没有失去什么。
立凯讨饶到，快松一点，我要憋死了，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谋杀亲夫啊，你妈还等着我给她做酸菜鱼呢。
素琛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哑哑地应了一声，你骑你的，哪来那么多事儿，今天就去我妈家吃罢，她那条鱼等了你好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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